知往鉴今 | 开元寺、西禅寺

福州开元寺跟全国的开元寺一样,都是各自城市中最古老的寺院之一。福州开元寺始建于南朝梁太清三年(546年),初名灵山寺。唐开元二十六年(738)以玄宗年号更名开元。不过如今在开元寺内不太能看到古寺的风貌,因为已经没有真正的老建筑了。开元寺现存最重要的古迹是铁佛殿内不晚于北宋铸造的铁佛。据史料记载,铁佛殿为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重建,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重修。清顺治十六年重建时,在佛座下发现银塔一座,上题“宋元丰癸亥(1083年)正月初一日立刺史刘瑾”,可知铁佛的铸造年代当不晚于北宋元丰年间。从1929年的照片可以看出,铁佛殿原是一座清初风格的厅堂,民国在其上拔起一个四坡屋顶,形成类似重檐的采光效果。开元寺铁佛现为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

西禅寺是福州另一处著名的丛林,于唐朝咸通八年(867年)改建佛寺。现存大部分建筑都是建于清光绪二年至十七年(1876~1891年)间,由微妙禅师亲往海外募缘,照初时布局、规划重建。民国30年(1941年)9月,日本侵略军飞机炸塌天王殿、大雄宝殿后部、念佛堂及方丈室。后由寺监证亮、梵辉诸僧众募款修复。“文化大革命”中,佛像被毁,寺院为工厂占用。1979年后修复各殿堂,重修时保持明、清建筑风貌,布局匀称,气势雄伟。现为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知往鉴今 | 闽王庙、福州府文庙

闽王庙位于庆城路,据说此地原是王审知府第,王审知逝世后被改为庙。现存为清代建筑,主要以庙内保存的一唐碑、一宋碑而闻名。《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唐天礼祐三年(906)哀帝李柷敕立,碑黑色页岩质,方首抹角,高5米,宽1.87米,厚0.29米,碑文记述王审知家世,在闽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和对外贸易等事迹。《重修忠懿闽王庙碑铭》,宋开宝七年(974)福州刺史钱昱立,碑黑色页岩质,方首抹角,高4.2米,宽1.7米,碑文记载王审知世系和一生功绩以及吴越重修闽王府第和改为庙祀的经过。

福州府文庙位于鼓楼区圣庙路,现存建筑为清咸丰元年(1851年)重建,咸丰四年落成,旧构主要有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两庑、乡贤祠、名宦祠等。1949年后,府文庙先后曾作为学校、红卫商场、少年宫等使用。从老照片中可以看出,大成殿前庭原有六角重檐攒尖顶的赞亭(碑亭)两座,不知毁于何时。泮池泮桥原位于东侧的府学内,府学早毁,原址现为福建广电网络集团福州分公司。2004年,修缮文庙时在棂星门内、大成门前新增泮池、泮桥。棂星门外原有宫墙和左右坊门,1950年代被拆除。2018年,拆除文庙前的东南电视台办公楼,建设文庙前广场,并新增象征性的景观宫墙,其位置和形制与原文庙宫墙有较大出入。

1926年从后方拍摄的大成殿,可见“仰之弥高”匾额、“师严道尊”牌坊,现已不存。该拍摄机位现为延安中学游泳馆,已不可复现。(南加州大学发布)

在闽东漫游老戏台

唱戏就要搭台。早在南宋淳熙年间(1174年—1189年)的《三山志》就记载:“州向谯门设立。巍峨突兀,中架棚台,集俳优、娼妓,大合乐其上。”[1]所谓“棚台”就是以一种临时的戏台,戏罢便撤去。

至于固定的戏台建筑,已说不清什么时候出现。现存最早的是山西高平市王报村二郎庙戏台,建于金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而在潮湿多雨的南方,现存戏台大多建于清代之后。在之前关于藻井的文章中,笔者提到在“闽东乃至整个福建,现存的戏台及戏台藻井都建于清中期之后”。

目前笔者找到最早的戏台实物位于福安磻溪忠平王宫内,建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这座戏台位于忠平王宫的前座建筑内,背靠大门朝向正殿,地面以木柱架空约一米,长宽各超出明间檐柱约半米,中间开甬道,上部用复水屋面使戏台的“屋脊”与戏台中心对齐,戏台一侧还搭有一处伴奏台,戏台后原有屏风,左右小门可通左右酒楼(图1-3)。

总的来说,这是一座相当朴实的建筑,似乎不符合今人对于“古戏台”的想象,但稍加分析就能明白这已经可以说是一座很成熟的闽东戏台,下文笔者将会详细解释。

在磻溪忠平王宫之前,福建是否还有更早的戏台实物遗存,尚未可知。

据早期的戏曲调查资料,在宁化县坊田乡大罗村池氏祠堂戏台后的化妆室木板上曾发现福建省内最早的戏台题记,即“乾隆丙辰年(1736年)寒食节湖南新喜堂到此开台大吉”[2]。然而除此一句话的文字资料外,该祠堂已无其他——尤其是图像——资料可寻,原来的祠堂建筑及题记是否至今仍存,还有待确认。另一个擦肩而过的案例在三明永安青水畲族乡,当地著名的永宁桥是一座石拱廊桥,建于清雍正二年(1724年),桥两头分别是灵元宫和戏台,在廊桥中观戏为青水畲乡一大特色。可惜就在十年前的2014年7月28日,桥、庙、戏台俱毁于祝融之灾。戏台是否与廊桥同时建造,已死无对证。

遍寻八闽庙宇、祠堂,不难发现早期建筑中出现一座相对晚期的戏台,是一件非常寻常的现象。此处列举部分典型案例如下表:

建筑正殿(大厅)建造年代戏台建造年代
罗源中房陈太尉宫不晚于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建,明清扩修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
建瓯郑魏福善堂元至大元年(1308年)建,明清重修清末民国
尤溪黄林崇福宫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建,清代重修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
南平真君殿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建,清代重修
尤溪凤山夫人宫明嘉靖五年(1526年)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
福安秦溪连氏祠堂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清光绪五年(1879年)
寿宁童洋刘氏宗祠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
永泰东坡庵前宫不晚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清嘉庆
政和杨源英节庙清康熙元年(1662年)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
屏南九洋周氏宗祠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1946年

从明清的庙宇、祠堂来看,作为核心建筑的殿、厅已经趋于成熟,后世往往只需略加修葺即可继续使用。而作为永久建筑的戏台可以在后世增建或翻建,说明戏台建筑可能在稍晚的时代才逐渐普及或成熟。这也一定程度上从实物层面反映出清代福建戏曲活动之繁盛。尤其在闽东地区,旧属福州十邑的屏南、古田,历史上是有名的戏窝子,曾创办百余个戏班,活动范围遍及周边地区。屏南的多数村庄都办过戏班,包括四平戏班、平讲戏班、乱弹班、木偶戏班等,甚至出现过本村未办戏班到外村看戏,被外村人瞧不起,不给椅子坐的事。[2]也难怪,屏南、古田以及周边的蕉城、闽侯、闽清、罗源、永泰等地,至今仍保留了大量的老戏台,而且建筑的平面、功能已经趋于成熟和统一,同时在形态和装饰上又各具特色,为福建老戏台首善之地。

在福建,通常演戏是以神诞、情愿、还愿为名义的“酬神”,其次才“娱人”。戏台自然位于大殿前方并且朝向大殿,呈倒座姿态,大殿和天井则作为观演的场所。戏台正对大殿,一般情况下就是背靠大门,为了节约用地,二者常常合二为一,共享一座建筑的空间,以一道屏门为界,屏门前是戏台,屏门与建筑大门之间则是走廊。

与西方古典的罗马式(下沉式)剧场不同,为了让所有观众都能获得较好的视野,中国传统采用的是抬高戏台地面的方式,演员在“台上”,而观众则坐在“台下”(的平地)。并且,在前低后高的传统建筑中轴布局中,要让最重要的观众——大殿中的神祈获得无遮挡的平视视野,所以戏台架空的高度,往往与神祈所处的位置正相关。

闽东传统有游神的习俗,就是把神像请进神轿,抬出庙宇去巡游所属的境域。游神需要走大门,于是戏台的中间就设计成可以活动的木板,游神或平日拆下作为进出的通道,演出时再重新铺上成为完整的舞台。有一些庙宇的大门不开在中轴线上,如古田大桥临水宫、福州乌山高爷庙等是从侧墙进出,戏台就不需要做活动的木板,同时戏台后的空间就全部归后台使用。

后台是戏场不可或缺的辅助空间,有演出时需要充当戏班的更衣室、化妆间、道具间,平时还要存放桌椅等杂物。戏台屏风的左右各有一小门,分别用于出场和退场(有时题字“出将”、“入相”),屏风后一般是连廊,其左右两侧就是后台,一般是建筑靠近墙角的房间。有的庙宇本身空间比较狭小,后台还要一直延伸到侧面的酒楼去。

酒楼,也叫樵楼(也可写作谯楼、瞧楼),再写直白一点就是看楼,就是两侧的包厢,有比较私密的空间,可以从较高处观赏表演。一般在后台与酒楼之间有一道板门相分隔。不过,传统的戏曲是仅面向前方表演的,只有位于斜前方的酒楼有比较好的视野,至于戏台的两侧,有时候既不是后台、也不是包厢。

一个戏班,除了演员,还要有乐队来伴奏。一般在戏台左右设置附台作为伴奏台,以便乐队与演员同步演出。在一些场地比较局促的庙宇中,伴奏台就会挪至酒楼中。长乐下洋华阳李氏宗祠只有三开间,空间比较局促,干脆不设酒楼,看似酒楼的都是伴奏台(图9-15)。

在古田岭里村有一座特殊的戏台,名曰“露天戏台”,当然不是说戏台没有屋顶(其实歇山屋顶非常漂亮),而是指戏台是孤立在建筑(谢氏祖厅)前的空埕(广场)当中,四面无所依靠,可以做到三面观赏,而不是在一个相对围合封闭的院落内(图16)。这样的“露天戏台”就算在整个福建都屈指可数。本来在屏南前塘林氏宗祠前也有一座露天戏台,可惜刚刚在2022年下半年被拆毁。尚存的有连城培田古村衍庆堂戏台勉强可称“露天”(图18),但也远不如岭里戏台那般飘逸、优美。岭里戏台除了自身的歇山屋顶外,后面还有个单坡屋顶的小黑屋,从侧面看好像背了个小书包,那就是再怎么“孤立”也少不了必要的功能空间——后台(图17)。鲁迅《社戏》中所描绘的绍兴水上戏台,也都一定有一个后台空间(图19)。

福州三坊七巷的招牌景点“水榭戏台”位于郑氏民居内,是一处难得的宅院戏台,也是福州当代园林景观的祖师爷(懂的都懂)。“水榭戏台”为一开间歇山顶方亭式样建筑,三面临水,故曰水榭,一面靠墙,即为屏风,看似孤立,实则墙后即为后台,有侧门迂回连通,可谓巧妙,从平面图看,甚至有单独的偏门可供戏班出入(图20、21)。

本文题为戏台,又不仅是写戏台。

戏台作为传统戏场中的主角,基本上是无法脱离神坛而存在(晚清民国出现一些商业性戏台,现已无实例留存),并且也少不了后台、伴奏台、酒楼等各类元素,它们分别扮演了戏场中的演出空间、辅助空间和观演空间。这些空间以及空间之间惯有的组织规则,才构成了我们所熟悉的闽东传统戏场。闽东传统戏场作为一种类型,被广泛地应用在各个不同的庙宇、宗祠、祖厅乃至宅院中,并因地域、时代、业主、匠人等变量,呈现出不同的复杂度和表现形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就算是最极端简化的露天戏台,也少不了后台辅助空间,当然也必须位于主要建筑前的中轴线上。

图22 闽东传统戏场典型布局

在这样典型的组织规则之外,我们可以发现诸如屋顶、天花、栏杆、木雕等,都不过是可以随意修改的外在表象,它们或许会体现某种风格和寄托,但都丝毫不会影响到闽东传统戏场的类型。

古田大桥临水宫是福建两大女神之一陈靖姑的祖庙,清光绪元年(1875年)毁于火,次年重建,是闽东传统宫庙建筑的集大成之作。临水宫中保存着闽东乃至福建工艺最精良、保存最完好、最具代表性的古戏台。此戏台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歇山屋顶,高企的翼角与整个建筑群的造型相得益彰;戏台台基、台面、梁架皆作四方抹角,上下调和,浑然一体;内做藻井天花,外雕弓梁悬柱,木雕玲琅满目,似有仙宫楼阁在上(图23-25)。类似风格的戏台还有很多,宁德东山柳州祠戏台木作丝毫不输临水宫,只是泥水灰塑稍逊(图26-28);古田卓洋将军庙戏台以红蓝为主要配色,颇有地方特色(图29、30)。还有台江古田会馆、罗源小云宫的戏台也比较经典(图31、32)。

这几座戏台以华丽的身姿塑造了人们对于闽东古戏台的典型印象,以至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

相对独立的歇山戏台固然好看,但也有其局限性。首先,造价和维护费用相对昂贵,多数以村、境为单位的庙宇负担不起。其次,戏台三面露天,演出易受天气影响,伴奏台也必须放在酒楼内或占用台面空间。再次,戏台面阔进深都只有一间,可供演出的空间较小,无法安排角色多的“大戏”,而且戏台的正面也就是观演的宽度较窄,还会受到柱子的遮挡。在人口较多的地方,或者随着人口的增长,这种“小而美”的戏台更加不能满足演出的需求,人们要么选择更实用的戏台形式,要么用不同的方式改造旧的戏台。

前文提到的磻溪忠平王宫戏台就是最实用的案例,简单到几乎就是在一个常见的厅堂里搭起一个台面,就足够演出。类似的还有福安秦溪连氏宗祠(图33),也是在一个普通的双坡屋顶下搭戏台,左右宽度已经抵到两边的酒楼,戏台上设置一个藻井以增强空间感。一些古戏台在后期改造中常常被锯掉前面两根木柱,代之以大额(扛梁),来增加戏台的宽度和面积,例如福安楼下南山众厅、古田吉洋陈氏宗祠、古田独峰大厝(图34-36)。古田独峰大厝(祖厅在当地称为“大厝”)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案例,1993年的改建中保留了相当多原状的信息。锯掉的两个木柱移到两旁后被重新利用,支撑新的大额,简直称得上是移柱;台面原来的边界还在,只是在外侧继续扩展,还能辨别出原来出入后台的门洞位置;屋顶天花藻井被完整地保留,在其上加盖一个大双坡屋顶,覆盖了整个戏台、后台乃至酒楼(图37-39)。

这里不是认同对老戏台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而是表明一种实际存在的需求变化,最经典的老戏台已经不够用了(图40)。即便不在戏台本体上动刀,诸如福州乌山石塔会馆和永泰葛岭桃源宫近年也在戏台外搭设一圈钢架,以扩展其实用性(图41、42)。

有的庙宇则表示“既要美观的翼角又要实用的台面”,方法是将歇山顶侧面的屋面延伸出去、一直搭到两侧的山墙。典型如罗源陈太尉宫戏台,侧面的屋面延长后,不仅台面可以铺满,前后的翼角还能分别控制位置和大小(图43、44)。闽侯南屿福垆寺也是类似的屋面处理,只是戏台本身已经是整体放大,足够宽阔了(图45、46)。大约到了民国时期,铺满整个面阔的戏台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图47-50)。

至于戏台的藻井、栏杆等装饰,固然可以做到至善至美(图51-54),但从建筑构成关系上看,不管用什么屋顶和戏台样式,都可以任意搭配。这就好比骨相与皮相的关系。例如连江小沧龙宫庙,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悬山屋顶之下,满满做了三个藻井,戏台中间凸出,做经典的方形抹角状,再搭配栏杆、裙板,华丽程度不输大部分的歇山戏台(图55)。

图55 连江小沧龙宫庙戏台

闽东戏台做方形抹角算是地域特色,在同样保留很多古戏台的浙江就很少见。原因可能有几点(有分先后):第一,戏台从木柱出挑(闽东戏台总是出挑的)后——尤其是角部——易受雨淋,抹角可减少破朽;第二,戏台抹角与弓梁抹角是一体化的设计,上下呼应,整体协调;第三,抹角削弱了戏台的正面性,更偏向于扇形(或多向)展开,增强自身的立体感,对于斜侧的观众也更加友好。这一做法一直沿用到满铺的戏台,也还要做中间凸出、两边内收的造型。

还有一大地域特色就是戏台边缘的装饰。一般做低矮的栏杆,不能高,否则会遮挡视线,栏杆之间以望柱分隔。栏杆下面做裙板,遮挡住楞木,增加戏台视觉上的厚度,并集中雕刻人物典故花鸟等。裙板以垂柱分隔,垂柱雕螭虎脚。传说螭虎生性贪食,竟连自己也吃掉,只露出一只脚来[4],古代家具的足部常见此类雕刻,在建筑中也可在台基、台阶的柜台脚上,或在香炉、香案中见到同样的雕刻。

以上戏台做法基本仅存于福州及周边地区,带有极强的地方烙印。例如台湾霧峰林家(下厝)大花厅戏台,就被称为“福州式戏台”(图59)。

图59 台湾霧峰林家(下厝)大花厅戏台(图片来源:Taiwan Cultural Memory Bank)

近年福州出现了一批仿古戏台,遍布各大街区、公园绿地,式样不说如出一辙,那也是相差无几。说是戏台,不过是一个歇山顶的亭子中加了一个台面,或是落在一个台面上,脱了马甲,兄弟更多。稍看细节,福州传统戏台的特色,一概没有。再论位置,要么茕茕孑立、孤芳自赏,要么找一堵墙,往上一靠。举目四望,构成戏场的要素、组织关系,全都没影。设计者在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说,“戏台是传统生活的标配”。妄言也。这些“仿古戏台”与“传统生活”之间的距离之大,就好比“抓住了蟑螂,就以为抓住了夏天”。

在许多老戏台后的后台内,都能发现戏班在演出期间留下的题记。题记的内容一般包括班名、时间、剧目信息,有的还会署上题写者的姓名。这些题记可以说是一种广告或是名片,作为日后东家或乡邻再雇请本班的依据,更是长年四处漂泊的艺人追求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题记中最重要的信息莫过于“WHO”——什么戏班,通常也包括了“WHERE”——哪里的戏班。一般写成“某邑某某班到此一乐”,比如“古邑(古田)合兴班”、“长邑(长乐)新福班”等等。闽东比较常见的是闽剧戏班,比如著名的“三乐”——“旧赛乐”、“新赛乐”、“三赛乐”,不仅在题记中“出镜率”非常高,甚至有自己的徽标,广告效果特别好(图62、63)。此外还有儒林班、四平戏班等,偶尔也能见到京剧班甚或杂技团留下的题记。大多数题记都出自外地戏班,署“本邑”则比较少见。不难理解,越是外地的戏班越要用题记打响名声,而越是有名的戏班就越能打入远方的市场,倘若把各地同一戏班的题记整理到一起看,就能梳理出不同戏班的涉足范围、密度和影响力。

然后是“WHEN”——何时演出。这不仅反映了戏班活跃的年代,也常常戏台建造和使用年代的一种佐证。罗源陈太尉宫戏台后有一则题记,“咸豐八年五月□八日,長邑長陞班在此祭臺”,说明这是新戏台的第一场戏,而根据已经快要消失的梁下题记,陈太尉宫戏台正是建于“咸豐陆年丙辰歳仲秋”。类似的开台习俗一直都有,比较晚近的例子是闽清南坑村礼堂,落成于2006年9月24日,礼堂内唯一一则题记就是落成当天由顺昌闽剧团留下的。

还有一大内容是“WHAT”——演出什么剧目,也就是节目单。剧目一般以“头本(首本)”、“二本”、“三本”……依次记录,有时还有“加本”,个别近现代的演出按“中午场”、“下午场”记录,还有时间长的“连台大戏”则以天计,如闽清樟洋威烈庙就有至少四段不同戏班到此连演十天的题记(图68、69)。对于没有写明具体剧种的题记,剧目就是判断分类的重要依据。民间戏曲活动大多不被正史所记载,因此戏台题记就成为研究地方戏曲史的重要材料。

戏台题记大多字迹潦草,盖因旧时戏曲艺人大多出身社会底层,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是为谋求生计,不得不踏入梨园,背井离乡,四处演出,过着流离转徙的生活。戏曲艺人这个职业本身,在中国古代社会地位极低。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是和婊子并列,一起被分入“下九流”的,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更是从家国情怀的宏观视角来贬低艺人。除了常规的剧目题记外,有时候还能看到一些艺人的个人表达,其中不乏对自身命运的哀叹。永泰葛岭桃源宫戏台后题有一首打油诗:“人在花府心在家,在家妻子貌如花。今日(一心)湏常囬家党,一心(今日)無钱不囬家。”(图70)既陈述在外思乡之愁,也叹息收入微薄之苦。据戏曲研究者调查发现,在福安双峰冯氏宗祠戏台题记中有“劝君莫学戏,学戏误一世”之句[2],悲叹自己,也奉劝他人。

除了叹息,也偶有抱怨之语。古田樟厅樟峰境后台有一段牢骚:“劝尔諸班,不可來古,民眾不好,欺我梨園,屏古兩縣,切不往來,有錢可演,無銀積欵(款)。列位諸君,听奴劝云。周法品题。”(图71)可能是受了村里人欺负,要拉拢同行,共同抵制。有趣的是,就在同村的俱乐部后台,有一段表扬村民的话:“余备书真正好,礼貌待客真周到,你的文化真正高,希望这样的风格传到老。”(图72)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这些颇为个人化的表达让后台的板壁好像一大块留言板。有人在玩猜字谜:“三人同日去看花,百友原来具一家,禾火两人□对坐,夕陽桥下两个□”,答案是“春夏秋冬”(图73)。有人抄诗于壁,也有人自编打油诗,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常有错别字或词不达意。于是又有后来者嘲讽:“不是詩来不是哥(歌),壁上然何字许多,企弟記(既)是真才子,為何不去早登科。”(图74)不过嘲讽的诗也未必是原创,因为除了在南平真君殿,据说还能在双峰冯氏宗祠看到几乎相同的题记[2]。也有人以嘲讽反对嘲讽:“好笑者人许正今,做诗每句不顺音,班名四處有人寫,我仔何必来認真。”活脱脱一古代BBS。

自古以来,戏台题记正如它们的书写者——戏曲艺人在社会上的地位那样,不被东家所珍视,不被历史文献所书写,也不被建筑的营造者和研究者所关注,被淡忘被尘封之后,可能随壁板糟朽而漫漶、脱落,也可能因建筑翻修而毁于旦夕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地方戏剧史研究者,才把这些题记当作特殊而丰富的戏曲文献,加以记录和整理。

现在,各地庙宇对于酬神戏的需求渐渐减少,民间戏班日渐式微,曾经热闹的戏场如今大多冷冷清清,那些台前幕后的逸闻趣事、台上台下的千姿百态,最终都曲终人散。

参考文献:
[1]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三山志[M]卷四十“土俗类二”、“上元”. 2000
[2]杨榕.福建民间戏台题记概略[J].中华戏曲,2008,(01):52-72.
[3]福州衣锦坊水榭戏台古建筑群修复工程[J].古建园林技术,2009,(03):27-30+84+92.
[4]曹春平著. 闽南传统建筑[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2016.08, 242页.

知往鉴今 | 从乌山到于山

​与乌山相对而立于福州城南门旁的,就是于山,又名九仙山、九日山。乌山属侯官,于山属闽县,两山高度相当,都可俯瞰全城,都是福州名胜,都留有历代摩崖石刻,乌塔与白塔、石塔寺与白塔寺、道山观与九仙观、邻霄台与九日台,两山之间总能找到不少对仗关系。所以当然于山也是福州老照片中出镜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明代福州府城图中的乌山和于山(《福州府志》万历癸丑刊本)

知往鉴今 | 从最经典的乌山老照片开始


首先,当然是乌山,从乌山向东饱览福州城的这张老照片传播最广,几乎算是福州名城/古城的标志性图像。例如《福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2021-2035年)》公示草案的底图,用的就是这张。不过,放这张老照片的同时是万万不敢放现状照片的,因为反差实在太大。常有外地游人因老照片慕名而来,在乌山东麓找到这一百多年前的热门打卡机位,试图与古人同赏一景的时候,大跌眼镜。

除了经典的全景,乌山还有很多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不少老照片,可惜几乎无一例外的,现在都已经看不到原貌了。

非文物有没有修得好的?后溪崇福堂就是正面案例

后溪村是宁德西郊的一个山村,与福州罗源毗邻,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于2016年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从后溪村向西约700米,通往崇寿寺的古道边有一座崇福堂,过了崇福堂再往前走几分钟就算是罗源中房林家村的地界。在崇寿寺前不远处,还有一座崇宁宫,足可见得这一条古道上的信仰活动之繁盛。

崇福堂坐北朝南位于一处缓坡中间,面前的一片梯田现在是农业科技示范基地,古道自东北向西南绕过,东侧不远处的大樟树下还有一间林公大王的小庙。崇福堂的本体面阔五间进深七柱,如果按另一种偏官式的描述方法,就是方三间、副阶周匝(其实不适用这种方法)。从种种痕迹可以看出,崇福堂早年无实墙围合,明次三间为厅堂,以板壁和门扇为隔断,梢间做房,前方设游廊,廊柱用方柱。现在的青砖墙应是清代或更晚添加。厅堂内明间用五架梁减中柱。五架梁上不落驼峰,而是做一斗三升承平梁,平梁过栌斗作弯枋(劄牵)状插入前后金柱柱头,相较一般弯枋托于平梁下的做法,结构整体性更强。平梁上再落栌斗、叠两拱的弯枋、一斗三升、脊烛(脊束)承脊檩。

脊檩下皮有墨书,若以肉眼则一个字都看不见,在红外相机下,方能够依稀辨认出方向相对的两半题记:“大明嘉靖拾捌年(1539年)己亥嵗冬修”和“□□(似乎是‘萬曆’)□□□年己未嵗冬重修”。后金柱后一檩下皮有比较清晰的墨书:“峕大清康熙陸年丁未嵗孟秋念贰乙未吉旦重脩”,年号部分被有心人擦拭过(可惜那人大概率看不到脊檩下的墨书)。

崇福堂形制完整,大量使用圆梁、覆斗柱础,弯枋斗栱浑厚有力,基本保留了全套明代木构,早期闽东建筑特征凸出,实属难能可贵。

崇福堂于2020年被公布为历史建筑(公布年代为清代),还未被登记为文物。四普在即,入保之事仍不宜迟,以崇福堂的价值和状态,完全可以跳级提升。

近年,后溪村在传统村落保护项目中连带修缮了崇福堂。从结果来看,崇福堂仅翻修了屋面和围墙,大木结构虽然有所糟朽但基本没有更换。右侧一座辅房本就不是很古,改建倒也合宜。从厅堂内新旧相间的椽板就可以看出,实施修缮的人是懂古建的。虽然崇福堂还不是文物,整个修缮仍然符合文物修缮“最小干预”的原则,建筑原有的风貌得到很好地保留,甚至比部分文物修得还好。否则贸然大修,恐怕重要的明代题记早已付之一炬。

据相关新闻报道,“村两委、村老人会和有识人士组成的‘后溪村历史文化保护小组’,对村内的历史建筑、文物古迹等进行登记造册,并实行挂牌保护。他们组织编制的《后溪村历史文化名村保护规划》(应为传统村落保护规划)与《后溪村美丽乡村建设规划》,要求任何建设规划、旅游开发都要服从于规划。所有古建筑一律不得拆除,新村建设需要与古村落严格划分。”

可以看出后溪村是有文化的,村里的祖厅、宗祠也都得到修缮,传统村落保护的钱用到了对的地方。对待古建筑就好比赡养老人,宗旨是延年益寿,要点平时注重保养维护,方可小病不至于拖成大病。祝愿崇福堂、古道和周围的田园风光永驻。

同样是中国传统村落,反观路上余氏,嫌弃老人老了、病了,给老人拔管子,然后新找一个四不像来当自己祖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高下立判。

噩耗频传,古田五百年祖祠毁于一旦

前不久才得知建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年)的龙岩漳平龙见宫已遭回禄,最近,宁德古田又传来噩耗——建于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的路上村余氏祖祠,已经被村民拆毁,正在重建中。

通过现场的照片可以看到整个建筑已经面目全非,祖祠的主座已经基本重建完毕,所有的建筑构件都是全新制作(神龛用了一点旧木),采用的是杂糅了天南地北不知多少地方和官式的全新风格,就好像电影里被辐射过的怪物。实在没有见过这么四不像的四不像,只好叫“当代核辐射基因突变八不像仿古风格”吧。只有戏台被部分地保留,似乎准备重新利用。

余氏祖祠位于宁德市古田县鹤塘镇路上村,当地称为大厝、祖厝,与宗祠相似但又有所区别。祖祠的主座是一座典型的明代风格建筑,面阔五间,进深九柱出游廊,明次三间的前厅各设一个神龛,有复水屋面,梢间及后厅作储藏用,配三段式悬山大屋顶。主座前有天井、两廊和前座。前座建于清代晚期,总面阔比主座略宽,前有廊,内有戏台。戏台为清晚期风格,内有施彩绘八角如意斗栱接天宫转圆形藻井,整个戏台被降低了高度硬塞在前座的屋面之下,戏台很可能原在天井中,后来才搬移到前座内。祖祠前有埕,又以三道石墙、甬道、石阶和大门勾勒出曲折的进祠路径。

主座的左侧立有一块1994年的重修碑,记载祖祠建于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从主座的斗栱、浮雕卷草的驼峰、虎面纹弯枋、覆斗形柱础等典型明代中期特征来看,这一记载当准确无误,主座可以确定为学术意义上的“纪年建筑”。

更为珍贵的是,余氏祖祠至少有三处构造为孤例。

第一,祖祠中有福建年代最早的、没有结构作用的装饰性插把(关于插把这一构件以后另行详述)。主座的明间神龛前增设了两根没有结构作用的木柱,柱上部与襻间(隔架、看架)相互穿插,这一做法与常说的“太师壁”类似,但是不舍屏门等隔断,是一种虚的形式分隔。这一加柱的做法本就少见,柱顶部还各有一根卷草禅肚的明式插把,不为别处所见。

第二,主座的明间前廊增梁。与明间厅内增加的两根木柱类似,前廊增加的两道梁并没有结构上的必要性,而是服务于形式的做法。这种做法与福州高湖龙院郑氏民居(明代)、长乐陈时范第宅(明代)的减柱大厅有一定相似性,但并没有完整的缝架,只在前廊局部做出这种形式。这一做法对于研究早期建筑的结构与形式的关系有很大参考价值。

第三,戏台不是常规的四角歇山屋顶。从原来戏台屋面的布椽和封檐板可以发现,戏台的屋面做了抹角处理,挑檐檩也没有十字相绞,没有设置角梁,说明原设计就是异形的屋顶。至于原来的屋顶长什么样,可以通过建筑考古的方法复原出来。但是,随着戏台屋顶已经被拆,就像被盗贼洗劫一空的古遗址,再想考古已经非常困难。戏台边原来还放着一架丈杆(篙尺)做的爬梯,也不知所踪。

祖祠还有一个非常值得称道之处,就是对于前导路径的设计。首先在距离祖祠很远的地方以水井和大门作为空间节点,标识着生活空间的结束和祭拜空间的开端。然后通过三道不同标高和高度的石墙,把进入祠堂的甬道折叠、拉长,迫使参观者在进入前慢慢地从不同的角度、高度瞻仰祖祠,形成强烈的仪式感,整个过程循序渐进、移步换景,再登堂入室。整个空间序列在福建全省的祠堂中都算是数一数二,就算是在当代也很少有哪个公共场所能做出这么精妙的空间设计。

然而以上所有的高古与美妙都已经殁于人手。三十一年前尚且晓得保留古物,如今又怎可能不知道修缮和重建的区别呢。不过是文化水平跟不上经济发展的速度罢了。从现场的效果图来看,还要建设大型停车场把空间都破坏掉,村民连自家祖祠特色和精华都搞不明白,就大兴土木,建成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怪物,可以说是数典忘祖、拆家荡产的不肖子孙了。

现场的建成效果图(许艾拍摄,2023年11月)

再得说了,这样一座有着明确纪年的500多年的绝版祠堂,直到被村民拆毁前,竟然既不是文物也不是历史建筑,完全没有任何的保护身份。难道官方不知道吗?路上村在2017年被公布为第二批省级传统村落,紧接着在2019年被公布为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而村中最瞩目、最核心的公共建筑就是祖祠,住建部门可能不知道吗?难道村民所破坏的不正是“传统村落”所要保护的吗?三普的时候把祖祠大门外的宋井登记为文物,偌大的祖祠难道文物部门看不到?是不为也。换作某些亟缺明代建筑的先进地方,搞不好连国保都推荐上去了。

这样的案例太多了。就去年福州老建筑公众号写过的屏南前汾溪郑公殿,早就“建议”过要保护了,还是没有任何保护身份、也没有保护措施,让村民破坏性维修,直到去年11月屏南公布最新一批传统建筑,一共4座全部在前汾溪村,没有郑公殿,而前汾溪村还在今年入选第六批中国传统村落。无论村子的名头怎么响亮,建筑就是不给保护,荒诞不?

就算有文物身份也未必能幸免。莆田唯一同时具有中国传统村落、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两大荣誉称号的济川村,村中心的明代文物建筑天堂宫差点在今年被村民拆除重建,现场连木料都已经备好了,就差一锤子下去,要不是有人向上“反映”,天堂宫就与余氏祖祠一个结局。天堂宫已经是三重保险加身,都防不住拆建,什么监督都是形同虚设,那还要这些名头有什么用呢?

类似的案例还有,闽清下祝乡洋头村(第一批省级传统村落)佛殿(文物点,清代)2019年被拆平重建;古田杉洋(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中国传统村落)余氏登云境祖厝(明末清初)2019年被拆平重建……相比之下,郑魏村福善堂能够一直幸存到被发现元代题记,大概主要仰赖的是郑魏村民没那么有钱吧。

福建是古建筑的富矿,不是说文物多文物好,恰恰是说还有很多没有保护的好建筑。不知道这些建筑能不能苟延残喘到四普,就算普了能不能给“恩赐”个身份。不知道这下见到龙见宫和余氏祖祠的文物部门和住建部门,是惭愧痛心呢,还是庆幸——没有登记就没有责任?

个人认为,不管余氏祖祠重建成什么样,四普的时候还是可以登记的。文物就是“反映历史上各时代、各民族社会制度、社会生产、社会生活的代表性实物”,所以余氏祖祠当然可以反映当下的时代​。毕竟负面案例也是案例,反向的文物怎么就不能是文物呢,只要在​文物分类中增加一项即可:耻辱柱。

南平建瓯郑魏福善堂发现元代纪年题记

先划重点:南平建瓯郑魏福善堂大殿随脊檩下皮发现题记“維 至大元年戊申八月初九日乙未主缘府城……募衆重建 上祝”,证实郑魏福善堂大殿主体为公元1308年所建,也是福建目前唯一确证的元代木构[注1]

福善堂也称福善庵,位于福建省南平市建瓯市迪口镇郑魏村中部,为一组乡土庙宇建筑组群,整体坐南朝北,由大殿、戏台、樵楼、左右偏殿等组成。据传说,福善堂为先于郑魏两姓之前的张氏张福善所盖,故始建年代或可上溯至宋。

福善堂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柱,前檐柱、外金柱间设船篷轩廊,轩廊经过重修为清代构造,殿内则风格迥异。殿内梁架为穿斗、抬梁混合式,用扛梁(四椽栿)减明间中柱,扛梁上为层叠逻辑结构,驼峰上承栌斗接劄牵出丁头栱再承平梁,平梁上坐驼峰、重栱、脊束承托脊檩和随脊檩,次间缝架则全部为穿斗结构。殿内四柱等高,上下收杀呈梭形,柱身直径约460毫米,柱脚直径约420毫米,柱头接栌斗,再接重栱、劄牵等托下金檩。前内金柱明次间隔架上均用一攒一斗六升,后金柱隔架明间用两攒一斗六升,次间不施斗栱(未见斗栱痕迹)。整个大殿仅殿内四柱施柱础,前内金柱为素面覆斗式石础,后金柱为素面覆盆式木础,其余木柱均直接落于磉墩。

福善堂大殿主体结构比较完整,梭柱、柱础、驼峰、替木等带有明显的早期特征,平面柱网、构架梁栿等与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建造、石仿木结构的南平顺昌宝山寺大殿颇有相似之处,驼峰、劄牵、重栱等局部构造甚至更加复杂。

根据现场介绍牌,戏台樵楼为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重建,飞檐翘角藻井垂花,典型清晚期风格。坐偏殿有前后两座,后座建于1982年,前座建于清嘉庆十四年(1809年),三开间,梁架为本地庙宇常见式样。右偏殿面阔一间,现存进深四柱,原应有五柱,前廊有平天花,偏殿内前部做复水屋面。1951年,郑魏村小学在福善堂创立,为公办初级小学,学生数十人。1960年福善堂被辟为公共食堂,大队礼堂建成后公共场所才转移。后福善堂恢复民俗信仰活动,日常为村民休息活动的场所,每逢过年过节,福善堂是村民祭拜和聚会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1982年福善堂大殿局部修缮,但用料粗陋细小,与原构相去甚远。2017年再修,将部分1982年的构件更换,再查缺补漏,略加修整,今所见之木料如新、地砖未裂者是也。

多年以来,郑魏村以福善堂中的戏台为亮点,吸引游客,大殿等则往往被一笔带过。虽有传大殿为元明建筑,但上部梁架由于长年烟熏火燎通体黝黑,题记无从找寻,仅能从风格粗略断代,无法确证。此次借由红外相机拍摄,终于发现多处污迹下的墨书题记,尤其以大殿随脊檩下皮的纪年题记最为重大:“維 至大元年戊申八月初九日乙未主缘府城……募衆重建 上祝”,即公元1308年8月25日,结合建筑本身的构造、风格,可以断定郑魏福善堂大殿就是福建第一座明确的元代木构,也更加佐证自身宋代始建的可能。而且,之前中国东南地区已知的元代木构中最早的武义延福寺建于元延祐四年(1317年),比福善堂大殿晚了9年,或可称福善堂大殿为东南最早元构。

其余各处还有许多题记,部分经红外摄影得以辨识[注2]。入口门廊处随脊檩下皮发现一处维修题记:“峕大清康熙四拾四年歲次乙酉胁月拾贰壬寅之吉募衆重整”,即公元1705年,大殿的前廊可能是在此次重整中改建。大殿明间两侧平梁下:“都繩梓堂魏天福”、“□吉梅谷魏長孫”;大殿前廊梁栿下皮:“和坊泥水匠馮禪旺”、“都繩墨謝世興”;以及多处吉语。此外,原来大殿内梁枋、斗栱上隐约可见的彩绘,在红外摄影中更加显露,局部可辨识出联环、丁字回纹、莲花荷叶等,部分能在《营造法式》中找到对应图样。

福善堂入口边上立有一通《義倉碑記》,正面纪事,背面芳名,正面全文如下[注3]

義安合乡/公议積貯/廣行接済/以裕食用/切念我里/左边西隅/𦾔有廟宇/堂稱明教/原設香灯/二十餘畆/僧亡堂塌/產入民家/二八欺隱/三七拋荒/今可稽考/十僅二三/神明默識/鍳察彌彰/有意盜賣/常見破耗/無心誤買/情不自安/夜深念及/憂疑百般/思欲棄置/安頓無端/兹我伯叔/和仝商議/明教雖廢/福善端荘/誠心願退/郎爲樂捐/租各公𠬧/暫存是菴/年給福首/酌行薄息/分貸四方/立定條規/上交下接/毋怠毋忽/本息加增/盈滿倉箱/易銀生發/利亦從寬/不須十載/大有可覌/補路修桥/毋庸苦劝/吉用凶需/有借不妨/善哉積貯/利済無疆/較归寺院/养僧胡為/豈不逺勝/質諸龙天/普度万類/諒亦神歡/理有可據/事𡱆当行/遵須弗倦/閭里生光/雖不获福/永免災殃/謹勒扵碑/逺垂不朽
乾隆五十年乙巳十月 日 仝合鄉公立

据此碑可知,距离郑魏不远原有明教庙宇,荒废以后乡民回收田产,在福善庵(堂)设立义仓,既可接济乡里,也可投入公共事务,就如同现在设立公益基金会,可谓意义重大。

根据现场的文物公示牌,福善堂目前为“一般不可移动文物”(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也称文物点),登记年代为明代。就算是明代大殿,文物点的身份也未免显得憋屈,更不用说现在确认为元代木构,何日能够晋升文保单位,值得期待。除了福善堂大殿,福建省内近些年新发现许多有据可查的早期木构建筑,如安溪宝峰岩(明永乐)、漳平龙见宫(1482年)、尤溪卓氏祠堂(明成化)、古田路上余氏祖祠(1499年)、仙游三会张氏祠堂(1503年,已拆除)、大田宏农堂(明成化至弘治)、永泰仙瓢境(1513年)等等等等,都没有任何保护身份,或仅为历史建筑、文物点,这值得引起重视。

注释:
注1:现有建瓯榧村大圣庙大殿,2013年公布为省保时年代登记为元。笔者踏察后认为大部分应为清代结构,建筑上也未找到“元统”题记。
注2:感谢刘妍团队在辨识墨书过程中鼎力相助。
注3:碑文由刘妍与笔者共同抄录。

后记:自2017年首次见到郑魏福善堂,就对其念念不忘,此后也常常与友人王天祥聊起,还包括省内许多的早期木构,特别是其中未能断代的那些。天祥曾与我聊起想要挑几座有潜力的早期木构做C-14测定,虽不精确但多少能够提供一份相对客观的参考,其中当仁不让的第一名就是郑魏福善堂。后来天祥还专门带他的好友刘拓去建瓯看了值庆桥和福善堂。我们也曾探讨过搞一台红外相机的可能,现在看来当时过分高估了改机的难度,如果能够早一些……如今斯人已去,此事终有回响。慎终追远,以为追思。

华林寺重开乱谈

大概是借了今年“国际博物馆日”中国主会场设在福州的光,终于给华林寺大殿提升了一下展陈。

重新布展后的华林寺

按照官方介绍,这次做的叫《千年古刹 江南瑰宝——福州华林寺大殿专题展》。实地来看,展陈中主要的技术性内容,大部分都来自90年代以前,莫宗江、王贵祥、钟晓青、傅熹年等几位老师的研究,连图纸都是当年落架大修前老师们做的测绘图。说好听了叫珍贵史料重获生机,然而真相可能是手上真的没有更新的资料;而且的确,在90年代以后对华林寺大殿的研究就没有多少大的突破,真正值得拿出来讲的大都是老调重弹。我想大部分原因还是前者,因为布展的人显然连早期资料都没有消化清楚,频频出现原状测绘图与设计图、与复原图混搭排列的情况。

更“惊喜”的是,竟然在一进门中轴线边上的展板上看到两张我画的华林寺大殿复原图,与老师们的图纸摆在一起,让我被动地班门弄斧一番。

不甚严谨的拙作

这次布展最大的槽点有二。

一,大殿前几年就在翼角下新添了四根钢管,就像运动员拄上了拐杖,这次又在大殿前立了两根杆子,好像两个贴身的保镖。最绝妙的是这两个保镖不是来保护大殿的,而是来看守新铺的草坪的,真叫人哑口无言。这两根杆子和中轴线两边过于抢眼的石台展板上一样的问题,就是太自命不凡,没有为文物本体的展示所服务,反而让本就孤单的大殿更像一株盆景,或者说像是殿内摆放的模型的放大版。

截自福州市博物馆微信公众号《华林寺全面提升 明日对外开放》

二,对于大殿最重要的大事件——移位落架大修着墨太少。应该多数人都不知道,贡献了最多大修以前的研究成果的清华大学(莫宗江、王贵祥、钟晓青等)并没有直接参与后来的大修。而大修之后也没有出过相关的修缮报告,公开的仅有寥寥数张照片和一小块石碑,这对于全国排行前十的古建筑来说,实在太过于神秘。有趣的是,本次布展中引用了傅熹年称赞华林寺大殿的话,但同时忽略了他也曾严厉抨击过那次大修。对于大修的种种巨大争议,以及华林寺从完整的寺院到仅存大殿的过程,都在展陈中被有选择地遗忘了。如果不能正视问题,那又谈什么“推动福州古厝的保护与研究”(展陈前言)呢。

其他槽点,或大或小,列举在后,点到为止。

吐槽归吐槽,公允地讲,这次的布展比之前走廊里那些胡说八道的塑料板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解决 WordPress 6.1 更新后图库失效问题

前几个月,Wordpress 更新到 6.1 版本后,我的文章中原有的图库(画廊)全部失去应有的排列,变成一张张依次竖着垒在一起。看样子要么是 6.1 版本的 BUG,要么是主题需要与时俱进地更新了。我使用的 Nikkon 主题已经两年没有更新,看来是停止维护了,经过试验,换成其它新的主题确实能够解决问题。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简洁而且符合我的需求的主题。只好让那些图片就这么一直垒着。

大概是 WP 确实已经式微,尤其是在中文互联网,连 6.1 的相关新闻都找不到几条(毕竟博客都死光了)。于是我改用英文查找解决方案,还真在官方论坛找到了同样的反馈:

https://wordpress.org/support/topic/wordpress-gallery-not-working-with-6-1/

看样子网友认为是 6.1 版本的 BUG,且更新到 6.1.1 之后仍然没有解决。不过,在第二页楼主找到并分享了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似乎在中文互联网从来没有人给出过,我把方法贴过来,希望能帮到受到同样困扰的朋友(如果真有)。

在 WP 后台中的“外观”—“主题文件编辑器”—“Stylesheet (style.css)”中加入以下代码即可:

.is-layout-flex {
  display: flex;
  flex-wrap: wrap;
}

效果如图

图库显示出现错误
正常的图库

连栱与连拱弯枋

1 连栱

所谓“连栱”,即两栱相连共用一斗,宋代称“鸳鸯交手栱”。《营造法式/第四卷·大木作制度一》载:“凡栱至角相连长两跳者,则当心施枓,枓底两面相交,隐出栱头,谓之鸳鸯交手栱……凡转角铺作须与补间铺作勿令相犯。或梢间近者,须连栱交隐,或于次角补间近角处从上减一跳。”

通俗地讲,当栱与栱之间的距离过近的时候,就需要做成鸳鸯交手栱。在实物中,早期建筑的转角铺作几乎必有鸳鸯交手栱,例如华林寺大殿(图1)。而且不仅是转角铺作,华林寺大殿的前廊次间平綦枋下也做鸳鸯交手栱(图2)。而在陈太尉宫正殿(南宋嘉熙三年建)阑额上的扶壁栱,因为补间铺作间距较小,也用了鸳鸯交手栱(图3)。更有规律的一类案例来自仿木楼阁式石塔,由于塔身逐层收分,外檐斗栱的间距也随着楼层升高逐渐缩小,到了上层就不得不采用鸳鸯交手栱的形式,最典型如石狮六胜塔(元后至元年间重建)连“隐出栱头”都雕了出来(图4),是福建省内最接近《营造法式》的一例。

由此可见,部分文献中认为“连栱的木构实物最早见于福建莆田大宗伯第门屋(明万历二十一年)”[1][2][3](图5),这显然是错误的结论,不论是否专指扶壁栱(或看架)的位置。

2 弯枋

在以往对福建建筑的研究中,常常将“连栱”与“弯枋”并举,较早如张十庆教授在《福建罗源陈太尉宫建筑》(1999年)中写到,“后世福建建筑上喜用弯枋连栱,这在陈太尉宫正殿上即已可见其早期形式。”[4]

此处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枋”与“栱”本是不同的两类构件。枋相对于梁断面较小,主要起联系、牵拉作用,或辅助承重,比如穿斗结构中的穿枋,“弯枋”即弯的枋。栱则主要表现为悬臂的形式[注1],比如丁头栱、一斗三升中的横栱。如果把“弯枋连栱”当作一个构件,就会造成歧义,分不清是枋还是栱,无法作进一步讨论和研究[注2]

在福建建筑中,弯枋主要有两种,一是顺着建筑进深方向、位于榀架之中,如福州所称的“烛仔”、闽南所称的“束仔”[6],作用相当于《营造法式》中的劄牵;二是与进深方向垂直、纵向联系榀架,其位置在闽地俗称“看架”[7]或“隔架”[8]

尤其第二种弯枋基本只见于福建(闽台),被认为是福建建筑的一大特征,与之相对在全国更为普遍的形式则是素枋。曹春平教授在《福建省石狮市六胜塔》中说“福建建筑中的弯枋,以六胜塔为最早”[9],实则不然。上溯至南宋的泉州开元寺东西塔上就已经出现与六胜塔同样的弯枋原型[注3](图6、7)。在此类石仿木结构石塔上,弯枋出现在石塔外檐的栌斗之间,呈卷草、壸门(壶门)样式,就好象把栌斗“卡”在各自应有的位置上。在闽东,与六胜塔年代接近的连江普光塔上也有相似的浮雕弯枋(图8)。可以推想至少在南宋的木构建筑中,就已经出现了处于立面或者平行于立面的弯枋构件。

3 连拱弯枋

现在一般认为“斗栱”与“斗拱”两个词是互通的,都是指建筑构件,但在《营造法式》中就只用木字旁的“栱”,这有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的错讹逐渐变成约定俗成所致[10] 。“栱”的释义中只有建筑构件一种解释,但是“拱”却是一个多义的字,比如“拱桥”中的“拱”就表示耸起、弯曲成弧形,此时就不能写成木字旁的“栱”。

当“连拱弯枋”作为一个单独的构件,它呈现的是连续多重拱形的弯枋,此时“拱”字就不能替换成木字旁的“栱”,也不能写成“弯枋连拱”。这种连拱弯枋在扶壁栱或看架中[注4],现存最早的案例是重建于明洪武二年(1369年)的漳浦文庙大成殿(图9)。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此处连拱弯枋与上述石塔上的弯枋,除了不再是一段一段的而是连续的之外,它的高度位置也发生了变化。石塔的弯枋是“卡”在栌斗两侧,也就是与栌斗同高;而连拱弯枋大部分位于栌斗之上,其上再承托一斗三升等其它构件,这也是后世连拱弯枋普遍的功能之一,即增加了整个看架的高度。

在闽东与闽南稍有不同的是,连拱弯枋多数情况下不与栌斗搭配,而直接落在阑额(楣枋)之上。与闽南相比,闽东的连拱弯枋的曲线更高,形象更加瞩目,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建筑如大厅、祖厅上,连拱弯枋的下端则会浮雕比较繁复的卷草、如意纹,被形象地称为“虎面纹”。闽东现存最早的连拱弯枋实例是明洪熙、宣德年间的连江厦园里孙察院故居,其中就有虎面纹(图10)。当一座建筑的连拱弯枋雕刻虎面纹的时候,其看架中的另一位置——随檩枋(也叫连机、桁机)的下端有时也会出现相似的虎面纹(图11、12)。这种现象不难理解,连拱弯枋的本质是枋,它由三层木料拼接而成,其最上层的木料只为做出拱形而没有结构作用,下层木料也就是虎面纹下半部分只提供支点(而不是“卡”住其它构件),中层的木料才是最本质的枋木联系了两端的榀架(图13),当去掉上层木料只留下两层的时候,就与随檩枋同构同形了。

闽东这种没有栌斗的连拱弯枋,现存最早一例形态就已经这么成熟,应当在元代甚至更早的木构中就已经出现其雏形,而且有可能不同于前文那些石塔上的弯枋。如果单纯从图样来看,不管是有栌斗还是没有栌斗的连拱弯枋,其源头都有可能是须弥座的圭角,此处暂且不作深究。

4 连栱与连拱弯枋

如前文所述,“连栱”与“弯枋”是不同的两个构件,那自然“连栱”与“连拱弯枋”也是不同的两个构件,他们可以同时存在,也可以各自独立使用。莆田大宗伯第门屋就是只有连栱,没有弯枋(图5)。通常建筑看架中是否需要做出连栱,主要是由斗栱的数量和间距决定,弯枋的拱数随之调整。

以闽东为例,看架一般由楣枋、连拱弯枋、一斗三升、随檩枋组成。明万历以前的看架,一般做两攒一斗三升,相应的连拱弯枋便是三道拱,间距疏朗;到明万历以后,一斗三升普遍增加到四攒甚至个别用六攒,连拱弯枋的曲线变得陡峭,清代以后又普遍添加插屏柱,更压缩了斗栱的空间,“连栱”与“连拱弯枋”才比较多地同时出现(图14、15)。到了清中晚期,看架的装饰性逐渐增强,构造特征削弱,不论是斗栱还是弯枋都被施以各色的雕刻和图样,还可以与驼峰等构件灵活组合,形成纷繁花哨的壁面装饰(图16)。

在闽南,“连栱”与“弯枋”则没有那么高的“出镜率”。闽南民居不似闽东那样追求高阔,所以厅堂看架也不高,既不用弯枋也不用斗栱。在体量相对大的祠堂和庙宇中,弯枋和斗栱(或连栱)才会成对出现,无形中变成等级的一种象征(图17)。

在目前的研究文献中,既有写作“连栱弯枋”,也有写作“连拱弯枋”,许多研究者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栱”与“拱”的一字之别,也没有严谨地区分“栱”与“枋”,造成诸多歧义。有的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两者应当拆分开来,再作为构件的组合加以分析,却在分类的时候出了差错,十分可惜(图18)。

注释:
[注1] “人字栱”是个例外,但是是近现代的称呼[5],在古代如何命名尚且不了解。
[注2] 暂时不能判断张十庆教授是将“弯枋连栱”作为一个构件,还是两个构件来讨论。
[注3] 曹春平教授在文章中也注意到了泉州开元寺东西塔上有类似的弯枋构件,不知为何仍写六胜塔最早。
[注4] 连拱弯枋也会出现在抬梁、叠斗结构的榀架中,典型如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平梁以上的结构,且只有两拱。

参考文献:
[1]曹春平著. 闽南传统建筑[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2016.08:72.
[2]曹春平.闽南传统建筑中的五架坐梁式构架[J].华中建筑,2010,28(08):157-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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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安澜前汾溪 呜呼哀哉郑公殿

一、潜在的匠作谱系

在宁德屏南,有一类特殊的、立体的龙凤木雕,专门放置于形如巨伞的藻井之下,从藻井的四面共同指向藻井中心,形成极强的聚拢、拱卫的感觉,令人印象深刻。

其中最有名的案例是已经成为“国保”的漈下村龙漈仙宫,在殿中心的梁架上,左右各雕两只凤首,四角各做一条游龙,强化了藻井效果,同时也是祭拜的空间。有的文献把龙凤木雕与马仙信仰联系起来:“马仙终究藉由灵犀巨笔、以及带有葫芦之伞而收服了龙所代表的自然荒莽力量、将之回转导向上天并形成了和谐的宇宙”[1],继而龙凤与藻井共同营造了升仙道场的意象。

图1 龙漈仙宫藻井

在这一案例中,龙凤木雕不仅不为其它马仙信仰的庙宇所见,而且上脱离了一般木雕图画式的、孤立片段的表达局限,而参与到烘托整体空间的氛围,自然而然得到研究者的推崇。龙与凤只是外在的形象,这些木雕构件在建筑中的本质都是斗栱的一部分,而不是纯粹的装饰构件。

根据笔者粗浅的一点调查,龙凤木雕与藻井的固定组合,仅仅能在屏南范围不大的几处地方发现实例。当然每个案例之间并不是绝对的一致,而是忽略了表面形象之后,可以发现这种固定组合有别于常见闽东藻井的独特性,可以从构造和构件关系上加以界定,建立一个框架:

1、内金柱之间正方形的核心空间上方做圆形如意斗栱转接螺旋藻井;
2、内金柱上(角蝉处)斜出丁头栱两到三跳,计心造做法,上托藻井下抹角平綦枋,并做龙首雕刻;
3、内金柱之间左右的四椽栿与前后额枋等高等厚,其上均做两攒连拱弯枋、一斗三升(或异形横栱),栌斗上灿栱[注1]向内做凤首雕刻;

那么能够纳入以上框架下的建筑计有以下几处:

建筑时代信仰特征
漈下村龙漈仙宫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之前,明隆庆三年(1569)重建马仙共有四龙四凤,角蝉处斗栱三跳,龙首位于斗栱中部
墘源村门亭建于明正德二年(1507)年五灵公共有四龙四凤,角蝉处斗栱两跳,龙首位于斗栱下方
上凤溪村包公殿始建不详,丁巳年重建(推测为清乾隆二年1737年)包公(包拯)共有四龙八凤,角蝉处斗栱三跳
长汾村花亭始建于明弘治元年(1488),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重建五灵公共有四龙,灿栱凤首抽象化,角蝉处斗栱两跳,龙首位于斗栱下方
古厦村花桥始建于明成化年间,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重建临水陈夫人灿栱全部丢失,角蝉处不做斗栱,做竖向龙形木雕四处

从信仰方面来看,这一固定的组合并不独属于马仙信仰,也确实没有出现在其它供奉马仙的庙宇中,而是在地域上呈现了集中的特征。而从时代上看,这些案例要么是明中期建筑,要么(很可能)有明代的底本,而且越晚重建的建筑,其偏离框架的程度越大——换句话说,重建的时间越晚,存古的程度越低,而越趋于主流样式。

在乡土建筑中,一些特殊的形式或技艺通常只有少数匠人使用,通过师承关系传承给下一代匠人而形成一种在相对固定的习惯,被称为谱系。匠作的谱系可能会随着技艺的改进或者交流发生演变。而如果由完全不同谱系的匠人来重建一座建筑,即便有意地去模仿,也难免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谱系特征。

那么或许可以作出一个不太严谨的猜想:以上固定组合作为一种地方特有的庙宇形制,短暂流行于明代中期古田(屏南当时还属于古田)一小部分区域的一支或几支匠人队伍中,随后一部分特征得到保留并逐渐流传开来了,一部分特征则被舍弃而仅存在于原先的建筑中。例如只关注角禅处做斗栱的特征的话,还能够找到陆地村陈夫人宫、玉源村拓主殿、康公庙等相对晚期的案例。

这一猜想如果能过得到更多的案例加以佐证的话,那么就可以那把这种特殊的藻井组合作为形制分期的依据,帮助为其它建筑确定年代,尤其是本文真正的主角——前汾溪村郑公殿。

二、前汾溪村郑公殿

2.1 地理

前汾溪是宁德屏南县西部山中的一处自然村。这里是典型的闽东丘陵地貌——八山一水一分田,高高低低的山峦之间、曲折的溪水串起点缀在山谷盆地的小村。从北边里汾溪村流经的汾溪,汇入大碑河再向长桥流去;从屏南县城海拔直降三百米而来的公路在双溪汇流的地方一分为二,分别向西通往路下乡和向南去到长桥镇。前汾溪村就在这水、陆交汇和分流的要冲,沿着相对平坦的河滩凸岸水平铺开,一条古道自东北向西南穿过,出村不过百余米坐落有三处水尾小庙,分别是林公殿、郑公殿和陈夫人殿。从郑公殿的位置,到漈下村龙漈仙宫和上凤溪村包公殿的直线距离分别只有7.2公里和7.7公里。

2.2 建筑

郑公殿位于大碑河东南岸、通往长桥镇的公路下。根据原来殿前挂的一块简介牌,郑公殿系该村二世祖所建,供奉本村祖公、祖婆,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村庄历史约有九百多年)。目前郑公殿还没有任何保护身份。

郑公殿坐东南朝西北,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单檐歇山顶,正面檐柱用木门窗封闭并做风雨板,左右有夯土墙至插栱下。檐柱内为轩廊,用三步叠斗梁架、船篷轩顶,廊内侧前外金柱处原有一道隔断仅存左半边。殿内明间减中柱,四根内金柱略呈梭形,为正方形平面,四面额枋等高且均做连拱弯枋两攒,弯枋上雕花横栱大部分缺失,仅存两处留有展翅的鸟首木雕灿栱。次间柱梁上原有大量斗栱大都残缺不全,仅左次间前部留有相对完整的铺作状斗栱和平綦天花。梁枋以上木构件表面绘有大量彩绘。后内金柱以后的木构件全部为现代更换,原貌无存。石柱础均为圆柱形或覆斗形。

殿内塑像皆现代制作,郑公像设于殿内正方形核心空间后部,其后为江孺人像,左右次间立有侍从像。殿内左侧靠墙有一座化宝炉,双层,有灰塑彩绘,应为清代样式。

整体而言,郑公殿已经呈现了明显的明代建筑风貌,需要进一步研究来缩小时间范围。

2.3 题记

庙宇在建造时一般会在脊檩等主要位置,墨书题写当时的朝代年月等关键信息。非常遗憾在郑公殿中没能找到这一最重要也最直接的证据,所以没有办法直接得知建筑的精确年代。

不过在前廊发现檩下钉有一块薄木板,依稀可见十分模糊的墨书,借助红外相机[注2]大约可以识别:“峕大清康熙陆拾壹年歲次壬寅季夏暑月二十□(贰?)乙亥吉日丁丑良辰重修□美萬载興隆大吉□”等字,也就是公元1722年8月3日有过一次重修。

在前廊左次间内侧额枋上钉有一块捐造“郑二尊公案前香炉”的木制芳名牌,落款为“嘉庆二十年正月/吉日/合乡仝立”。

在殿内,内四柱的四面额枋底部均阴刻有吉祥祝语[注3]。另外在殿内各处梁下发现多处郑氏裔孙族亲捐银的记录,如果能够在前汾溪村郑氏的族谱中找到对应的人物,那对于建筑断代将是非常关键的证据。

三、推理与想象

此时的郑公殿状态已经相当破落,除了原本的构件因经年累月而残损糟朽,还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改建和勉为其难的维修。正面粗陋的门窗大约是近几十年才加装上去,原本应该是一个敞开的通廊;殿的后半部大概曾经严重损坏,用简陋的木料和结构加以替换,抹去了几乎所有的建筑信息。

通过殿内繁复的木雕、斗栱、彩绘等,不难看出郑公殿原本是一座非常华丽的庙宇,现如今需要一些调查和推理,我们才能想象它原本的风采。

3.1 构造与空间

建筑前廊部分的结构保存比较完整,前外金柱明间原本开门,从地面可以看出原本还有门枕,左侧仅存的灰板壁上保留着文官和马夫两幅比较完整的壁画。次间一梁圆作,梁下以替木承托,两端无板壁等隔断。

殿内,明间的前内外金柱间为两步架,二梁上用的是驼峰、札牵的做法,且遍妆彩绘没有天花,相当于室内的又一层的走廊空间。左次间的前内外金柱还保留了一处比较完整的平綦天花,由金柱柱身斜出两跳丁头栱、前后额枋上一斗三升出一跳华栱托素枋,平綦天花铺墁。左次间的前后内金柱间斗栱保留较多,可见斗栱天花形制与金柱前类似,只是多了一层。

最核心的内金柱之间的平吊顶为现代铺设。每根内金柱内侧,在略高于梁栿的位置各有三处榫眼,且第一个榫眼都留有丁头栱,说明原本各有一攒斗栱向中心伸出。四面梁栿上平綦枋各有两处榫眼,其形状与平綦枋相同,可知原有抹角枋,并由内金柱上斜出的斗栱承托。后期平天花以上为穿斗草架,显然原本就有藻井。那么这个核心空间就高度符合前文所归纳的形制框架,可以与其它几处案例并列比较。

在后内金柱之后,虽然原构无存,但从后内金柱上残留的部分丁头栱可以看出,原本后内外金柱间,三个开间也都有斗栱天花。也就是说,在殿内的次间也全都使用了平綦天花,甚至连漈下村龙漈仙宫都没有做到这么复杂。在之前的文章中有过讨论,这是一种“铺作状藻井”,不仅是大木构件的尺度,而且是在模拟抬梁结构中铺作层的特征,若套用宋《营造法式》的分类,这就是在模仿“殿堂”[注4],是一种提升建筑规格的手法。在使用这种手法的建筑中,郑公殿也是体量最小的之一,约略与南平真君殿的明代部分相当。而从整个建筑内外层次的复杂度和平面的尺度来看,郑公殿也比前文的五座都要更高阶。

在次间的外侧原本都有板壁隔断,现有的夯土墙距离木柱有一定距离、高度也没有到顶,是为了避开挑檐斗栱,说明夯土墙是后来的添加,时间应在清代以后。

3.2 构件

郑公殿的整体用材较大,四根内金柱为梭柱,颇有宋元遗风。斗栱造型简洁、曲线缓和有力,是比较典型本地早期式样,尤其各处散斗均为皿斗且尺寸规格与漈下龙漈仙宫完全相同。前廊驼峰卷草式样也与漈下龙漈仙宫相似,殿内驼峰则与明嘉靖年间的闽侯南屿林春泽故居式样相同。连拱弯枋平缓舒展,下端浮雕卷草纹,与连江旺庄祖厝、长乐西园祖厝的卷草纹类似,都是闽东明代建筑特征。其它如雀替、桁机等,也可以在其它明代建筑中找到参照。

另外,郑公殿的檐柱用的都是闽东典型明代式样的覆斗式柱础;而在明间前后金柱共有八个柱础,曲线更圆滑,不仅櫍础一体(简而言之就是地面以上以下是一体的)[注5],甚至还有类似“盆唇”的线脚,为宋元样式,应当是郑公殿初建时的原物,足可以佐证八百多年的历史不虚。

3.3 彩绘

郑公殿的梁栿、斗栱上全都绘有彩画,虽然褪色严重,但图案内容基本可辨,在同类小体量的庙宇中十分难得。郑公殿的彩画按照位置和构件大体可以分为:1、柱身在梁栿高度以上(相当于“柱头”)画龟背纹;2、扁作的梁栿上作包袱锦彩画,包袱巾内绘有凤、莲花卷草或者龟背锦,内额和四椽栿两端还绘有莲花卷草(相当于“卡子”);3、圆作梁上作三段式彩绘,内容基本为莲花卷草,部分梁上两端有箍头;4、素枋、平綦枋上绘几何重复纹样,如卷草、仰莲、龟背、海波、云纹等;5、斗栱上画简单的莲花卷草;6、天花上绘云纹、莲花卷草。

郑公殿的彩画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用色以白、黑、红为主,白色为底,然后用黑色描画线条,再填上红色(或其它颜色),填色最先褪去后,留下大面积的白底黑线。这一现象也出现在建瓯黄村值庆桥(明弘治)、大田杞溪通驷桥(明弘治)、漈下花桥(清康熙)、漈下峙国亭(清康熙),至清中期以后几乎不见。二是图案构图、线条比较随意,用笔较粗,远不及狮峰寺大殿等高等级建筑来得细腻严谨。三是彩画与木构件在构图上有意配合、相辅相成,如连拱弯枋的卷草纹与莲花彩画、月梁的斜项与包袱锦彩画,说明彩画是建筑初建时的设计。

总之,现存的彩画年代应不晚于清康熙六十一年重修的时间,或可以称为明式彩画[注6]。

3.4 一种可能的原貌

以上通过仔细收集郑公殿中的蛛丝马迹,虽然大致能够推敲出一些缺失的结构,但由于缺失的构件实在太多,想要准确无误地还原完整的面貌几乎不可能。比如说,整个圆形藻井都没有了,虽然可以根据相似案例判断它是圆形如意斗栱转接螺旋藻井,但是却无法得知藻井有几层、每一层由多少斗栱组成。再比如,根据内金柱内侧斜向的三个榫眼可以知道角蝉处有斗栱,并且很大概率与漈下龙漈仙宫的形制类似,但不能绝对保证一定不是类似上凤溪村包公殿那种没有龙的斗栱。

建筑的考古还原一方面依靠建筑本身的线索,另一方面也十分倚仗研究的深度和准确性。上文所作的分析和推测未必准确,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与现有的证据相冲突,来去想象一种可能的原貌。

图36 郑公殿梁架复原想象图

四、翻新与修缮

对于一座村中小庙,最让人担心的不是年久失修,反而是大张旗鼓的翻修“重光”。前者相当于是慢性病,小修小补哪怕不修不补,至少还能相处一段时间;后者却常常如投胎转世,叫人无法承认还与前世今生有什么关联。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今年7月的时候朋友说郑公殿被村民翻修了,万幸拆倒是没拆,不幸是换了很多新料,已经在铺新瓦了。

4.1 得与失

即使是最严格的保护修缮,过程中都会有难以避免的损失。真正以保护为目的的干预,与破坏性的翻修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中关于“最低限度干预”就说到:“必须避免过度干预造成对文物古迹价值和历史、文化信息的改变”。

这次经过现场盘点,村民的翻修对郑公殿已经造成的损失有:

1、前外金柱处灰板壁上的两幅文官、马夫的壁画被拆毁;
2、清代的化宝炉被拆除;
3、次间残留的斗栱天花全部被拆除,代之以新做的露明草架;
4、新做的斗栱、平綦枋全部不符合原来的样式;
5、原有的屋脊全部被拆毁,新做的屋脊采用外来的样式;
6、过度更换不必更换的旧构件,导致构件连同彩画信息一同丢失;
7、前廊无中生有地新做了美人靠、窗户,后部用砖新砌了一道墙体;
8、强行安装不符合原本规格的构件破坏榫眼。

从遗产保护的角度来讲,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更不用说正在安装的塑像和射灯,和可能即将发生的全部重新油漆。

非要苦中作乐地讲,这次翻修也不是完全乱修,至少没有全拆了重建嘛!就比如这次拆了檐柱的隔断恢复前廊,说明村民对这个廊还是有记忆的(也侧面说明隔断加装的时间不长);再比如新做的塑像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数量也没有增加,还把供案补上了(可惜是大理石的)。相比很多被夷为平地的庙宇,郑公殿还算幸运的了。

4.2 新媒介的窗口

(仿)古建筑的建造和修缮在今天已经远离了现代人的视野。人们习惯了(仿)古建筑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建造结果,而突然显现在公园、街边或者商业体内,根本不需要去深究形式、构造、材料、工艺等等在实际设计和建造时才需要考虑的因素。即便是非常瞩目的古建筑在修缮的时候(或者地标性的仿古建筑在建造的时候),也都是采用封闭施工的方式,不被外人所知。(仿)古建筑的建造过程就像一个神秘的黑箱,所以诸如“不用一根铁钉”这样盲目夸大的谣言才能大行其道。

这次正好就有人把这种神秘的过程作为宣传卖点。抖音上有一个叫“乡村观察员毛哥”的帐号,用大量短视频“全程直播”了郑公殿翻修的过程,高峰时每天1~3条抖音连续发了一个多月,内容包括工地现场的情况、对村民和工人的采访,以及自己对建筑的讲解等等,其中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非正规的建造活动[注7],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像抖音这样的下沉平台,这也未尝不是了解现代乡村建造活动的新窗口(甚至是非常好的社会学、人类学的数字田野)。

从抖音短视频可以看到,今年4月底村民就聚在郑公殿内筹备翻修事宜了。6月底材料进场,开始卸瓦,正式动工。到7月底,木构就已经修缮完成,新的藻井已经安装,屋面也全部铺好,仅用一个月时间,主体基本施工完毕。按照6月8日[注8],博主对翻修郑公殿的主持人郑老先生的采访,这个项目“无论如何今年年底一定要交房”。

由于短视频平台短平快的特点,一个短视频如果不能在几秒内抓人眼球,就很可能会马上被“划掉”,所以很多短视频的封面就是一句话的大字简介。在“乡村观察员毛哥”关于郑公殿一系列的短视频封面上,就有三次直呼郑公殿是“伟大的艺术品”(7.9,7.18,7.19),也曾在解说中称郑公殿是“艺术的宝库”(8.13)。当博主介绍这次翻修的时候,认为“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7.1)、“是一项伟大的工程”(7.11);采访郑老先生的时候,则说这是“为了下一代更好的发展”(7.27)

特别有意思的是,新的藻井被博主、工匠和郑老先生称为“玄天”,仿佛是一件玄妙而高超的艺术品,值得抱以极大的兴趣和关注,大约有二十多条短视频都是拍摄藻井的制作和安装的过程。在视频中,博主常常与网友互动,提出设问“谁认识这是什么”(7.23),反复讲解玄天“是什么东西”(7.20)、“有多少种说法”(7.27)、“如何诞生的”(7.26),甚至“第一次做这么大的”(7.22)、“只会做讲不来理论”(7.16),着重渲染了这次翻修的难度和采用的技艺之高超。博主采访工匠的时候,会夸赞他们“老手艺人”(7.18)、“做玄天学了40多年”(7.22)、“像匠人一样思考”(7.26)

通览所有的视频[注9],从博主、工匠和郑老先生的语言和表情中,都不难感受到一种朴素而直接的热情和自豪感。

4.3 回不去的传统和留不下的遗产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像郑公殿这样的乡土公共建筑,每几十年到几百年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修缮、改造乃至重建,最小的修缮只需要翻修屋面等易损部位,让主体得以延年益寿。按照传统的工程组织流程,乡民们的代表(一般称作董事、缘首)与工匠会直接议定工程的规模和主要内容,而施工的细节通常由工匠自行把握——这也就和当下郑公殿的组织方式非常接近——甲方(乡民)的意图和乙方(工匠)的水平就决定了整个工程的结果。而在今天,一项“正规”的工程还要有政府、专家、设计、监理乃至公众的共同参与,参与的因素越多,其结果就越难预测,过程就越难回溯。

在郑公殿这一例中,乡民的愿望显然是传承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但是,当面对前廊那两幅尚属完整的壁画的时候,却又说“壁画无法保存怎么办”、“灰做不出,已经烂得一塌糊涂没办法”(8.27)。工匠们被认为是“老手艺人”,“对传统技艺有一定见解”(8.16),却在安装藻井的时候,连角蝉处枋木斗栱的位置和尺寸都完全错误,没有用上的旧榫眼只好用一块木料填塞(图45)。而至今躺在郑公殿门口长了草的垃圾堆里的那些尚能使用的可以辨认出彩画的斗栱木料(图46)分明地告诉我们,他们既没能力阅读理解建筑中的信息,恐怕也无法意识到缺少了7处天花、代之以草架的郑公殿,是被实实在在地降低了规格。

一点也不否认其中各方的竭力用心,但是更需要被看到的是,现况与传统之间巨大的鸿沟。传统可以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它就潜藏在材料、形制和工艺等建筑的细节里。而掌握这些细节是有门槛的。过去,门槛埋在传统的土壤里,家家户户都居住在传统建中,不断使用和维护,即使是目不识书的白丁,也对建筑的优良高低有着基本的认识。现在传统的土壤没了,门槛就显得不可逾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越过,从中挖掘传统建筑真实的模样。所以,满怀热忱却大行破坏遗产之事才会屡见不鲜。

五、勿谓言之不预

去年也就是2021年,曾有朋友非常有先见之明地试图通过私下的渠道来“预保护”这座“无保”建筑,但实在没想到村民的热情来得如此迅速而猛烈。在这种情况下,目前还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渠道能为没有身份的遗产[注10]提供亟需的保护,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有关的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往往出于对自身的“责任感”,对于官方保护名单之外的文化遗产,无论是否已经知晓,都要保持在场和不在场的假象。老建筑们只能随波逐流、自求多福。

郑公殿算是曾有过好运的,身后十米处每天呼啸着的国道竟然没有在十年前就从它身上直接碾过,我们才仍能看到一些残山剩水。事实上没有被发现,或者发现后仍然消失,才是发生在老建筑身上的常态。今天能够看到的老建筑多少都算有过好运,就算是华林寺大殿,也仅仅是因为能够当作仓库而幸免于拆除。或许在历史悄然滑过的某个节点上,还有另一座“华林寺”;或许在现在的某个犄角旮旯,还有另一个“郑公殿”。

当消亡是命中注定的时候,如果还有什么能够“留给下一代”,那便只好是记录了。

注释:
[注1] “灿栱”为闽南一带叫法,此处指与横栱正交伸出的单栱,一般有雕刻,不参与结构出挑。
[注2] 感谢刘妍老师借用红外相机。
[注3] 祝语如下:
前:山河朝壯埊(地)仙㞐(居)地產英賢
后:風水回還𠀘(天)神現天延福貴
左:鄭公顯跡啓中𠀡(天)日月亗(歲)光
右:拓主威靈伺下土風雲亗(歲)會
[注4] “殿堂”的特点是内外柱等高,整个木结构从下到上划分为三层:柱网层、铺作层和屋架层,殿内均有天花。
[注5] 按照宋《营造法式》,支撑木柱的在地面上下是一个整体的石构件称为柱础,地面以上部分称为櫍(也有人写为礩)、覆盆;而到了明清以后地面上下大都是分离的、各自独立制作,通常称呼地面以上的为柱础。
[注6] “明式彩画”是指明代所作, 或后人在原作上重绘但留有明代特征的彩画。
[注7] “非正规”指的是非官方主导,或不受官方严格约束的建造活动。
[注8] 日期表示视频发布时间,不代表拍摄时间,下同。
[注9] 不推荐过多观看该系列视频,对身心有伤害。
[注10] 此处需要特别强调用词是“(物质文化)遗产”而不是“文物”——前者是基于价值的判断,而后者是由权力赋予的一种身份——在实际操作的时候两者之间常常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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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闽东仰望藻井

福建偏居东南沿海,三面环山交通难行,长期疏离中原文化中心,而且境内也丘陵纵横,形成相对阻隔的若干区域,半封闭的地理环境为孕育丰富的本土信仰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自古以来,闽越之地就盛行原始崇拜和巫术,汉人南下带来的佛教和道教遍地生根,但本土信仰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活力,并且与外来文化相互作用,创造出名目繁多的地方神灵。除了佛、道、天后妈祖、临水夫人、保生大帝等广泛流行的宗教和信仰之外,小至一乡一村常常还供奉有各自的境主神。地域的隔阂同时强化了聚族而居的乡村形态,同族的人口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便兴修祠堂、祭拜祖先,继而形成宗祠、支祠、祖厅等一套平行于信仰的、成熟的祭祀礼仪。所以在多数村庄中,庙宇和宗祠往往形成各司其职而又貌离神合的两套公共精神空间。

广义上的闽东,一般包括清代的福州府和福宁府,即今福州、宁德、平潭辖境。闽东的传统建筑以纯木结构为主,擅于用局部木作营造形态丰富的建筑组群和层次分明的室内空间,这尤其体现在具有礼仪、祭祀功能的建筑中。同时,闽东也是整个福建最热衷于建造藻井的一个区域[注1]

藻井作为一种特殊的天花[注2],指向上凸起呈现穹窿状的结构,不仅装饰华丽,而且是一种空间秩序和等级的象征,一般在高等级的建筑中才会使用。《宋·舆服志》载:“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明会典·官民第宅之制》载:“洪武二十六年定、官员盖造房屋。并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然而在山高皇帝远的闽东,至迟在明代中后期,藻井就已经普遍出现在民间的建筑中了[注3]

闽东现存最早的藻井大概要属屏南的乾源门亭藻井。根据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重修碑记载,该建筑建于明正德二年(1507年),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曾有重修,建筑主体大部分应为明代原构。虽称为门亭,实际上又是庙亭,平面内做四点金柱,外施一圈檐柱,正是两个正方形的嵌套。而藻井位于内金柱之间,借助抹角梁转为正八边形,再通过两层如意斗栱转为叠涩斗栱螺旋而上,层层聚拢,直抵明镜,完成由方到圆的形态变换。

与此例相似的还有重建于明隆庆三年(1569年)的屏南漈下龙漈仙宫。龙漈仙宫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平面纵横尺寸皆为九米有余,约合正方形[2],而在内四柱围合的正方形核心空间之上,是与乾源门亭高度相似而且更加华丽的八角转圆形螺旋藻井。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在藻井之上,覆盖的是正圆形攒尖顶,正中悬挂一块“方壶圆峤”[注4]匾。上圆下方的的绝妙建筑构造,不仅将传统哲学中的“天圆地方”外化为具体形象,更赋予了这处弹丸小庙以精神仙境、天地道场之意象。

同时期,闽东大多数的藻井,没有追求以一个完满的圆来表意,而是用一朵一朵的斗栱向内出跳,层层聚拢,形成矩形或八角的藻井。其中最早、也最震撼的要属明嘉靖十年(1531年)重建的寿宁南阳报祖祠大殿藻井。大殿为典型的方三间(面阔进深都是三间,一般为正方形),重檐歇山顶,上檐斗栱置于额枋及栌斗之上,层层向内出挑,支撑上檐屋架同时形成八边形藻井。每组斗栱内外檐均用同等材(栱材14×8厘米[3]),里转出三跳、并继续向内出五跳,总共达八跳之多,形如蜘蛛结网。其用材之浑厚、藻井之深,在省内大概无出其右,完美诠释了结构即装饰的中国古建筑美学特征。

在报祖祠大殿中,上檐斗栱作为真实的铺作层,承担了整个上檐和藻井的重量。这一类的藻井,与建筑主体的大木作统一在一个尺度之内,沿袭了相当程度的大木作特征,在此姑且称之为“铺作状藻井”[注5]。而其它同时期的案例表明,在穿斗结构的体系下,也能够使用铺作状藻井,达到看似有铺作层的效果,以提升藻井下空间的等级。

如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的邹洋毓麟宫、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龙门寺大殿,在核心的礼佛空间都设置了铺作状藻井。其做法是取消“转角铺作”的栌斗,而采用柱身出丁头栱,内柱贯通草架直抵檩下,既保持了穿斗结构的整体性,又模仿了抬梁的外在形态。

在完成了铺作层(的模仿)之后,以上两例都使用了平棊天花并施彩绘,这是相对简单的处理方式。更复杂一些如报祖祠大殿藻井的上五跳斗栱,就是在铺作层以上继续叠加、强化藻井的效果。报祖祠大殿没有使用平棊枋,使得上下栾栱交结、浑然一体。而到了明代晚期至清代初期,藻井的上下两层通常都会通过平棊进行转换,形成大藻井套小藻井的效果。此类做法可见于明崇祯六年(1633)的罗源皇万宫正殿藻井、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安仁寺大殿藻井和清康熙末年的杉洋龙潭亭藻井。

到了清乾隆以后,藻井才普遍地将圆形融合进来。此时,藻井的下层仍旧在模拟铺作层,而上层的小藻井,则不再拘泥于方方正正、一组一组斗栱的形态,出现了圆形、螺旋、如意斗栱等多种做法。藻井的装饰性开始步入巅峰,装饰的手法更加丰富,甚至可以用夸张形容,而与此相对的另一面——结构性则逐渐被削弱,进入一个百花齐放的阶段。

要看藻井的演变,罗源陈太尉宫是一个极好的去处,其北配殿、南配殿、戏台分别建于明万历、清乾隆、清咸丰三个时期[注6],三处藻井各有千秋,从中也不难看出藻井的变化趋势。

福州府文庙作为福州最有代表性的官造建筑,从头到脚却都是福州本土的风格,殿内遍布如意斗栱、平棊天花,最为特别的是正中央八角接圆形藻井的明镜绘有一幅以北极星为中心的文昌星象图。图中北极星的旁边有六颗文昌星,外围则环绕着二十八星宿。而笔者见过仅有的第二处藻井星象图,出自福安秦溪连氏祠堂的后殿。此藻井华丽异常,下层斗栱遍妆彩绘,上层则绘有二十四孝图,明镜二十八星宿的中间似乎是紫微垣。

福州古田会馆天后宫的拜亭和正殿各有一个藻井,雕刻件大面积鎏金,在灯光的照耀下,堪称闽东最耀眼的藻井。同样鎏金的还有福州宁德会馆戏台藻井(现位于陈文龙尚书庙戏台)和福州三山会馆春晖堂藻井,同样精彩纷呈,清末民国时期福州各地会馆之间的攀比之风可见一斑。

攀比的冠军(今称“卷王”)几乎可以肯定是福州乌山道山观五师殿拜亭的藻井。首先藻井就用了极其罕见的正十二边形,底层十二面花板雕刻十二生肖故事,经过两层如意斗栱接环形天宫楼阙,绘有二十四节气,再转圆形螺旋藻井,明镜做太极八卦图,四周角蝉雕刻四种不同瑞兽龙凤鹿虎,寓意之丰富,集传统元素之大成(今称“BUFF叠满”)。

同时期还有些藻井“拒绝”参与攀比,反而走向简化。这些藻井可以完全不用或少用斗栱,只用木板叠出层层收拢的效果。在宁德有些藻井更加极端,只用9块木板拼成倒扣的碗一般便算是藻井,不过同时流行在木板上彩绘各种典故,形成品级上的参差。

宁德溪富天仙圣母宫戏台上的藻井,明镜部分彩绘双凤朝阳至今色彩鲜艳。更标新领异的是在藻井的转换层(也就是一般天宫的位置)嵌有16块民国彩绘玻璃,更难得的是每一块玻璃上都有捐资弟子的姓名和画师的落款“福州洋中亭胡玉成画”,可作为两地营造交流的一个例证。

罗源东湾忠烈王宫大约在十年前被村民拆毁,所幸原来的藻井被留下来放在新建的庙内,因此得以一见藻井上部的结构。

闽侯南屿福垆寺的戏台和拜亭各有一组藻井群,即在一处天花上做出大大小小多个藻井,样式之多,叫人眼花缭乱。粗略计算全寺共有各种藻井26个,当为闽东之最。

民居中本是不被允许、也没有特别的必要使用藻井,不过确有一些豪宅用藻井替代门罩或轩廊的卷棚,更凸显建筑的华丽。

而民居中的藻井之最当属长乐鹤上九头马。九头马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计划建造5列5落共25座,后建成21座,总占地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豪宅大院。单是在两处对称的院落的前回廊,就分别布满了9个和5个藻井,全院至少有16个藻井[注7],在民居中可谓首屈一指。然而房主陈利焕早年不过一介贩夫走卒,发家[注8]之后通过“捐献”才获得一些荣衔,这足以说明藻井对房主的身份地位之管制早已荡然无存。

藻井甚至可以中西结合,谁能想到就有教堂就学会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福安溪东天主堂殿内天花全部为藻井,尤其在中轴线上布置了连续四个华丽的斗栱藻井,西方的穹顶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气势甚至盖过本地的庙宇。

再分享一些有趣的藻井,以餍诸位。

延伸话题:藻井的声学设计

一直以来,都有许多文献和研究[4]-[7]认为,藻井——尤其是螺旋式藻井——不仅具有装饰等作用,而且能够起到拢音、扩音等的声学效果。由此得出藻井不仅是美学、而且是科学的设计,充分体现了古人的聪明智慧。在大多数资料中,这番说法大多互相“借鉴”,行文重复,也没有随文释义,因而也很难追根溯源,颇有些“玄学”的意思。

前文列举的那么多藻井中,大多数都不是位于戏台上方,而是在正殿的核心礼仪空间之上,其主要作用是强化空间秩序,兼有装饰、表达意象等功能。根据笔者的了解,闽东乃至整个福建,现存的戏台及戏台藻井都建于清中期之后。藻井什么时候被移植到戏台上——不论是闽东还是更大的范围——尚且是个问题,而“藻井被安装在戏台上,并且具有优化声学效果的意图和作用”,就更加值得置疑。

这种观点在逻辑上暗含了两个前提:1、藻井的声学设计是有意为之的;2、藻井的声学设计的确有效。如果前者成立而后者不成立,那么藻井就是一个不成功的声学设计;如果后者成立而前者不成立,那么藻井就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如果两者都成立,那么古人的聪明智慧就能得到确认。

前者又可以进一步转化,“有意为之”则意味着“戏台藻井在形态、材料等方面有专门服务于声效的设计”。如果再进一步推导可以得出,戏台藻井与别处的相比应当有一定的区别。但是从前文列举的那么多藻井,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由于位置变化导致的共性的差别。而应该说,藻井的样式,一则跟从建筑年代形制的演变,二则因地域风格的不同而不同。

举例来说,宁德闽坑林公宫的戏台和前殿各有一个藻井,其中戏台在斗栱以上铺的是平天花,而前殿却设置了圆形螺旋藻井,这恰恰与有声学效果的观点背道而驰。再比如说,闽侯南屿柳浪舍人庙与闽侯大湖诸天宫,同建于清光绪年间,前者戏台藻井与后者拜亭藻井高度相似,只是层数略有不同;清咸丰六年(1856年)的闽清芝田宫戏台藻井与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闽清文庙大成殿藻井如出一辙。实例见得多了就不难发现,藻井的样式常常雷同,而在清末至民国时期,浑圆的如意转螺旋藻井就是福州周边最常见的一种,而不是戏台独有。

至于第二个前提,需要用科学的实验数据来证实。常见的说法中大都把藻井视作一种界面,能够吸收或反射声音。但是此处有一个极易忽略的盲区需要指出——不是所有的戏台都有藻井,戏台上方可以是平天花,也可以露出所有梁架。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藻井,也至少有屋顶可以吸收或反射声音,何况屋顶也是中间隆起的形状。所以问题就转化成了,需要证明藻井提供的声效比平天花或者屋顶提供的更好。

较早试图从科学角度论证的是王季卿教授,他在2002年的论文《中国传统戏场声学问题初探》[8]中,对传统戏场的声学特点进行了研究,认为藻井“给台上聚集了较多反射声,一般所谓的拢音效果”,得出结论,藻井“既有利于声音反射至听众,也可给演唱者获得声学上支持”。2013年,王季卿教授又在论文《中国传统戏场亭式戏台拢音效果初析》[9]中,通过计算机模拟和计算半圆形穹顶和平顶对演唱者的支持度,两相比较,前者大于后者,得出结论,传统戏台藻井具有良好的“拢音”聚音作用。

不过也有持相反观点的研究。2006年,邓志勇等所写的《天津广东会馆舞台天花藻井声学特性测量与分析》[10]一文中,实测广东会馆戏台的支持度偏低、没有“拢音”效果,并认为主要原因是“藻井的表面有许多突起结构……声音会被这些突起的表面阻挡,形成扩散和散射”。文章中尤其提到了不能将藻井简化为光滑反射弧面,并且用软件对比了光滑穹顶、全散射穹顶、光滑平顶和全散射平顶四种状态,最终结论是藻井“反而对反射声的集中分布有破坏作用”。其实,王季卿教授也注意到了藻井的实际形态与模拟中理想的半圆形存在差距,他提到戏台上各处支持度的变化不应过于剧烈,以免影响演唱者,因而藻井的实际拢音效果不如模拟中那么强烈,是合理的[9]

更有意思的研究来自2012年刘东升的硕士论文《岭南地区传统粤剧戏场的声环境研究》[11]。文中建立了六座不同顶盖的古戏台的软件模型进行模拟计算,其中唯一露出所有梁架的佛山祖庙万福台测出了两组推荐值,优于其它五座有天花或藻井的戏台。而且刘东升通过改造秀水古戏台模型,对比有藻井与完全平顶两种情况的数据差异,得出“藻井结构对乐师与演员的相互听闻环境以及支持度状况的改善作用并不明显”。尽管刘东升在章节总结中还是肯定了藻井能使得早期反射声更加丰富,但我们也不难从数据中得知,藻井的声学效果并不比屋顶或平天花更好。

刘东升在论文中还专门针对整个戏场(而不仅是戏台)做了有无顶盖的比较研究,得出有顶盖能够提供丰富的早期反射声。那么,顶盖的存在可能比顶盖的形式更加重要,而藻井只是整个戏场中非常局部的一处顶盖,可想而知其作用的局限性。

遗憾的是,后来大多数论及戏台及其藻井的论文,仍旧直接引用王季卿教授的观点,尤其是那张并不严谨的几何分析图,而没有加以审视、追根究底。看见隆起的形式就认为肯定有助声效实在过于想当然,不自觉地忽略了实际与模拟之间的具体差异。如果代入工匠的视角来看,从改善声效的诉求到结果,其间需要逾越的营造问题岂止形式一种,还应包括形状、材料、面积、高度、深度、角度、构造、造价等等。倘若真要从声效出发,戏台屋盖的形式恐怕也不会是藻井,而戏场里需要改良的位置,也绝不止戏台一处。

注释:
[注1] 相比之下,福建的其它地区并不十分盛行藻井,尤其在民间信仰发达的闽南,更多的是用华丽的梁架装饰室内空间。而与闽东相邻的浙南,也是藻井十分密集的一个地区。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地域文化因素值得挖掘。
[注2] 亦有解释早期藻井即天花,本文取现在的一般理解,详见《“藻井”的词义及其演变研究》[1]
[注3] 在非官造的建筑中,不受建筑等级的制约一直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包括建筑的高度、开间、用材、形制等各方面都能找到突破当时“规范”的建筑实例。
[注4] 方壶和圆峤都是道教传说中的东海仙山。
[注5] 这类铺作状藻井的来源,或许可上溯至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的浙江景宁时思寺大殿。可以猜想,藻井在闽东的流行,经历了一个由北往南传播的过程。而在此之前,闽东室内之正统,乃是以华林寺大殿为代表的彻上明造。
[注6] 陈太尉宫南宋的正殿也是有天花的,但用了特殊的梁造制造隆起的效果,天花当为平棊。关于陈太尉宫的详细构造当另行专门撰述。
[注7] 尚有部分院落无法进入。
[注8] 传说陈利焕因捡拾金子获得第一桶金,后买田置业、经营有方,迅速发家致富。陈利焕经高人指点欲围着传说中的九马神灵石建房,故称此宅为九头马,实际上有一石远在别村。

参考文献:
[1] 王瑗, 朱宇晖. “藻井”的词义及其演变研究[J]. 华中建筑, 2006(09): 129-130.
[2] 萧百兴. 屏南漈下龙漈仙宫之空间形构初探:一个符号学的解读[J]. 2015年中国建筑史学会年会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 2015: 246-254.
[3] 刘杰,林蔚虹主编. 乡土寿宁[M]. 北京:中华书局, 2007.08: 86.
[4]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编. 戏曲研究 第15辑[M]. 1985:135
[5] 邱勇哲.比拟苍穹——古建筑中的藻井之美[J].广西城镇建设,2016(09):98-108.
[6] 中国国家地理,头顶上的学问.https://mp.weixin.qq.com/s/ndOf4hY1CsvrlYYYu2nLag
[7] 中国新闻网,宁波古戏台的守与望:要“保住”更要“走远”,https://www.chinanews.com.cn/cul/2020/04-26/9168519.shtml
[8] 王季卿. 中国传统戏场声学问题初探[J]. 声学技术, 2002(Z1): 74-79+87.
[9] 王季卿, 莫方朔. 中国传统戏场亭式戏台拢音效果初析[J]. 应用声学, 2013, 32(04): 290-294.
[10] 邓志勇, 张梅玲, 孟子厚. 天津广东会馆舞台天花藻井声学特性测量与分析[J]. 中国声学学会2006年全国声学学术会议论文集, 2006: 363-364.
[11] 刘东升. 岭南地区传统粤剧戏场的声环境研究[D/OL]. 华南理工大学, 2012[2022-07-13].

王天祥与一座明代大厅

我和王天祥从多早以前认识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对地方建筑史有着远超年龄的熟稔。天祥是宁德福安人,同属广义的闽东地区当然也对福州的老建筑有兴趣,更重要的是他对各地的建筑史、艺术史都秉持着广泛而且深入的志趣。以天祥涉猎之广泛,在各个艺术圈中都不乏同好,不过他在公众领域算是相当低调。迄今为止他做得最“张扬”的事大概就是为福安穆阳的一座明代大厅众筹“撑伞”。

2017年元旦,那是我第一次前往福安,之前我向天祥请教福安首先应看哪些地方。他把福安的城关、阳头、穆阳等等一下子都给我罗列出来,从福安特色的教堂到茶商地主的豪宅,从遍布彩画的祠堂到几经更替的寺庙,尤其说到那些高古雄浑的早期建筑,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甚至连走哪条巷子、何时拐弯、穿过哪处大门都给我一一提前指出。仅有三天的我当然不能穷尽福安的物华天宝,只能优先选取那些重要或者急迫的几处,其中就有穆阳的大厅堂。

说来这座大厅堂,已经不算是籍籍无名——这俗名本就代表了建筑在当地的显赫地位,而前几年已被摸底普查和测绘,并收入《乡土福安》一书中。可是这么重要的建筑却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官方法律层面的承认和保护——它既不是文物,也没有被公布为历史建筑。当我在曲折的巷弄中找到这座大厅的时候,一方面惊叹于它的高古瑰丽,另一方面更惊讶于其危如累卵之貌。回去后我向天祥表达了担忧——大厅有可能撑不过下一个台风季了。

(后来天祥大概带他的好友刘拓去看过大厅,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记不得,如今两位先后辞世,再没机会向他们确认了罢。)

根据天祥的了解,大厅的使用者既无法承担修复所需的巨额费用,也缺乏科学保护这一重要古迹的动力。我们最后分析排除了其它途径,只能先做抢救性保护、支顶加固,起码能续命几年。后来天祥起草众筹的文章,洋洋洒洒一万多字,详细阐述大厅堂在建筑史上的价值,不惜笔墨长篇大论比较其它明代大厅、并试图解释古建筑中的专有名称。我暗自笑这是书生的古板,更明白字里行间蓬勃而出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我只帮他略做精简,突出一些通俗易懂的重点,以便阅读。

好在众筹还算顺利,筹得薄款两三万,一个多月后就搭起了脚手架,支了一个彩钢板的雨棚,终于暂时让人放下心。

众筹还有另一个影响,就是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和当地政府对这座大厅的兴趣,算是好事。不过修缮动辄几十上百万的资金,一时也没有出处;何况天祥觉得贸然动工,反而可能对建筑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到了2019年,穆阳评上历史文化名镇,有了上级的拨款,终于可以分出一部分来做大厅的修缮。资金有限,只好一期先做最急迫、最重要的大厅部分,边房、二进等以后再修。这次修缮请到了福州的专业团队来做设计和施工,对于一座非文物建筑来说算是相当高的待遇了。不过天祥仍不放心,从设计方案就开始“锱铢必较”,不时发来问题与我探讨。开工以后,天祥常常往返于福安与穆阳工地之间;到了外出上学的时候,又时时牵挂工地的种种状况。好在有位穆阳当地的乡贤,挺身而出充当起天祥、政府、施工之间的协调角色。对于一座没有征收的古建筑来说,修复工作总会遇到种种阻力,个中波折,可见这位乡贤所写的《穆阳大厅堂修复侧记》。这位乡贤常常将现场的情况和照片发给天祥,天祥有时又转发给我,一同研究和探讨解决的办法。

天祥对现场看得很仔细,梁上一个驼峰被装反了方向、梁下一个旧雀替没有归位安装,都被他一一揪了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了大厅地板的铺装,屏门和厅后板壁的形制做法,天祥甚至还编纂了一份整改意见发到前方,让那位经验丰富的工头颇有些光火。最令天祥气氛的是,一根金柱的表皮有些许糟朽空鼓,他们几方在现场本已商定好留旧不修,后来还是被工人挖去、嵌了新木料。他向我抱怨,而且特意收集了旧料、两次问我能不能把挖下的旧木头贴回去,我看了看那一箩筐碎木块,觉得他实在天真得可爱,只好告诉他,大概得请博物馆修碎陶罐的人来了。

这期间,天祥又与宁德的朋友,根据缪家相关的历史文献,考证出大厅的建造者实为缪催,而非缪一凤,并且将建造的时间缩小到明嘉靖三十五年(1557)至隆庆五年(1571)之间。(详见《明代穆阳缪氏大厅堂始建年代及其主人详考》)

2020年6月,大厅修完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福安。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天祥。我们在阳头黄氏宗祠前碰头,天祥穿着一件已经卷了边的旧T恤,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修边幅,据他自己在朋友圈说,曾有一件旧大衣穿了8年(或更长)。他带我转了阳头、城关那些曾经跟我提到、但我又没走遍的地方,次日又去了穆阳。在大厅,一位住户老奶奶看到天祥就很熟悉的样子,问起他修房子的问题,天祥便用略显生疏的福安话给她解释。跟我则仍有些愤愤不平,说最好下一次修的时候能把之前的错误一并纠正。

相对而言,大厅这次修缮做得不算差的——要知道在如今的修复行业中,能把明代的斗栱做对、做像,都已经非常难得了。按照天祥的理想,“这座房子要当作艺术品(家具)来修”。当然大厅配得上这样优厚的待遇,只是现实太骨感。

到了这年10月,大厅第二期修复上马。第一期的专业施工队没回来,换了一家可能是做仿古建筑的来,更让天祥忧心忡忡了。这回他更加主动,甚至直接参与修复方案设计。第二进前檐有一根大梁,由于漏雨,榫头和木柱都已经烂掉,靠着临时的木柱支撑。为了保下这根大梁,天祥跟我讨论了支顶、钢板加固、钢索悬吊等多种方案,甚至还做好了出钱买梁以免被扔掉的准备。最后虽然没有完全按天祥的想法修,但至少在他的坚持下保住了这根大粱。更为棘手的是两侧回廊的修复方案。这两个回廊已毁多年,除了前后柱身的卯口,几乎没有其它痕迹,而且形制可能是孤例。根据仅有的一点线索,天祥画了好几种可能的回廊方案,从平面到剖面,一点一点推敲,再发给施工方。连现场挖出来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都会研究是柱础还是花架之类的东西。天祥没有建筑史的科班背景,可做的事已经非常接近建筑考古学了。

到了二期尾声,天祥对整个修复依然不甚满意,连第一期的问题也没有改,念叨着有机会要全部再整改一次。他本与这座大厅无甚瓜葛,也不是通常工程中的任何一方,却是最费心的一人。按照古时候的说法,他这样的人当叫“缘首”,如果是修庙,他和乡贤的名字都要题写在梁下。

天祥选择研究生方向的时候,曾透露他想做建筑史的研究,被一些前辈所劝退。的确,建筑史是一个复杂、狭窄而且常常身不由己的方向;我也认同天祥这样天赋异禀的人,作为爱好者来做研究,可能发挥的空间更大。我也考虑过与天祥一起做一些闽东早期建筑的研究。我们还几次探讨要挑几座年代不详的高古建筑,挖一点样本去做C-14测定。后来他甚至问到了一家性价比很高的机构,搞不好今年就能付诸实践。

谁曾想,都没机会了。

时至今日,穆阳大厅仍然没有被列入文物或历史建筑,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如果天祥有遗愿的话,我想大厅的保护一定名列其中。

谨以此文纪念王天祥

天祥为众筹所发的微博

古今镜头中的方广岩

方广岩寺位于永泰葛岭,闽江的支流大樟溪畔的一处山腰之中。始建于宋建隆二年(961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然而这座寺庙除了悠久的历史外,更以其险要而奇巧的选址而著称。此处原是天然的岩洞,一块巨岩悬在洞穴的上方,左右各有峭壁拱卫。故宋代的方广岩,“不载片瓦,虽急风暴雨,不能狂也”。至明永乐年间,由佛阁扩建为寺。

清人称其“岩锁两峡,横幕其巅如一片瓦。西北扆南,四山环抱,夏凉冬温,常得中候。由峡承岩以台,高一十五丈,由台至岩檐,高一十一丈。台平如砥,广三十余丈,深七丈有奇,可坐数千人。”(清乾隆《永福县志》)近代诗人陈衍则在游记中这样描述,“片石成厂,壁立数十仞,袤广数十筵 ,深十丈,浅者数丈,殆吾方广之所独也。”

所以方广岩寺历来是文人雅士访古寻幽之名胜。况永福(今永泰县)去福州不远,群山迤逦,水路便利,至近代福州开埠以后,居留福州的外国人常常到大樟溪畔郊游远足。摄影术传入之后,方广岩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好的拍摄对象,留下了一批经典的早期风景照片。有关方广岩与摄影史的渊源,可以参考徐希景写的《鸿山月照依然在 ——循着约翰·汤姆逊的镜头再识方广寺》,已经非常详尽。

我也拿着四处搜集的老照片,到方广岩拍了几张“对比照”。在此略作分享。

黎芳(Lai Fong)的这些照片大约拍摄于1869年,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方广岩的影像。黎芳自1859年在香港开设“华芳映相楼”,拍摄了大量中国的自然风景、城市景观、人物肖像照片,是十九世纪最重要的中国摄影师之一。

著名的苏格兰摄影师约翰·汤姆逊1870年到访方广岩,在他的经典作品《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中专门谈到“永福的隐寺”。在他的记录中,特别描绘了寺中僧人的生活场景,有别于其他只着眼于风景的摄影者。

福州同兴照相馆(Tung Hing)也在1870年代拍摄了方广岩。这个照相馆至今身份神秘,摄影师姓名不详,只知其大约活跃于1860年代末至1870年代,主要在福建省内活动。毫无疑问的是,同兴的作品堪称中国早期最佳的风景摄影之一。有兴趣可以看看同兴拍摄的《武夷全图》。

Juan Mencarini(胡安·绵嘉义)是中国海关的一名西班牙籍雇员,喜好集邮和摄影。他在1890年被调往福州闽海关,在福州创立摄影俱乐部,拍摄了大量福州的照片,其中就包括方广岩。

闽中奇构 梦里唐宋——华林寺大殿

在福州众多的老建筑中,如果只能看一座,或者只能推荐一座,那答案一定是华林寺大殿。

闽中有奇构

一般在介绍华林寺大殿的时候,不出三句话,一定会说到“建于北宋乾德二年(964年)”、“长江以南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前一句出自宋代的《三山志》:“钱氏十八年,其臣鲍修让为郡守,遂诛秽夷峨为佛庙,乾德二年也。”其时,直至公元978年被北宋吞并之前,吴越国最后一位国王钱俶尚割据浙闽等地。只是吴越国长期使用北宋的年号,其名不为后人所知。所以从朝代上看,华林寺大殿实属不折不扣的五代建筑。而从时间上看,中国比华林寺大殿更早的木构建筑,也仅有南禅寺大殿、佛光寺东大殿等不超过10座[注1],且全部位于气候干燥的北方地区。若要较真起来,华林寺大殿应当说是“黄河以南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这对于湿润多雨、每年还要遭受台风侵扰的福建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而(80年代大修前)华林寺大殿的木料经过碳-14测定,得出结果为:“受测样品时间普遍达1200年,时间最早者达1400多年”[1]。远远早于史籍文献中记载的创建年代。因而多有学者推测,时任郡守鲍修让建寺之时,拆卸了闽王宫的旧料,挪用至此。

无怪乎有此猜想,凡是亲临现场的人无不感叹大殿用材之粗巨,一改南方建筑婉约秀美之印象。梭形的大殿檐柱底径达64厘米,非两人以上不可环抱,其后仅有福州府文庙大成殿80厘米的内柱可出其右。而华林寺檐柱高仅4.78米(含柱础高0.2米),柱径:柱高比约为0.134。柱头硕大的铺作层总高达到3.57米(栌斗底至压槽枋),超过檐柱高的2/3,若以橑檐枋计算也有2.65米,超过柱高的1/2。这些数据甚至超过以斗栱雄大而著称的唐代佛光寺大殿,在后世的建筑中更是没有的。

但是若只看照片,没有身临其境的直观体验,华林寺大殿只不过是一座三开间的“小殿”,在以开间论等级的古建筑界,实属末流。

按照《营造法式》的规定:”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因而用之。”这句话前一半说的是每座建筑都有一个标准材(模数),后半句则规定标准材有八个等级,对应适用不同规模的建筑。而建筑的规模就是以开间数论大小。然后根据标准材就可以确定一座建筑的柱、梁、斗栱等主要构件的尺寸。照此规矩,华林寺大殿作为三开间厅堂造的建筑,本应对应五等材,但实际上大殿使用的单材规格为 30×15厘米[注2],相当于用一等材、七开间的佛光寺大殿,而殿内所用斗栱断面高度最大可达37厘米[2],所以常说华林寺大殿“用料超等”。

大木作制度图样一 出自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

《营造法式》这部宋朝的“国标”成书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比华林寺创建晚了足足一百多年。以《营造法式》评判华林寺多少有些关公战秦琼的意味,就好比拿今天的《婚姻法》去判古人早婚。当然《营造法式》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继承和归纳总结了当时已经普遍使用的大木作法则。从唐、宋初、辽的建筑中,梁思成先生就发现了标准材的广泛使用。

现在看来,华林寺大殿上保留了许多早期中原建筑的特征,有些甚至在《营造法式》中也没有明确记载。还是以标准材为例,《营造法式》中规定材的广度和厚度之比一律是3:2,而华林寺大殿的这项比值为2:1,这是由一种省工省料的取材方法所决定的[2]

又比如,华林寺大殿中最重要也最为特殊的铺作层,其计算和命名方法至今仍是学术界的一大悬案。豆瓣网友“随安室”在《华林寺大殿的铺作》[注3]中已经详细论证。在此仅略作简述。

《营造法式》中规定:

“出一跳谓之四铺作,出二跳谓之五铺作,出三跳谓之六铺作,出四跳谓之七铺作,出五跳谓之八铺作。”

即规定计数公式为:铺作数=出跳数+3。铺作层中华栱为水平出跳的构件,一层华栱出一跳为一杪,两层华栱两跳为双杪;而下昂作为斜置构件,可以在出跳的同时减少上升的高度,以便控制檐口的高度。所以杪与昂总是搭配成组地出现。那么以上公式通常被默认可以继续联等:铺作计数=出跳数+3=(杪数+昂数)+3。例如常见的铺作形式:单杪单下昂为五铺作(1+1+3)、单杪双下昂为六铺作(1+2+3)、双杪双下昂为七铺作(2+2+3),依此类推。

但是这个公式到了华林寺大殿就出现了问题。华林寺大殿的铺作,从外观上看是双杪三下昂,应为八铺作;但是以出跳数计,仅出四跳,应为七铺作——这就产生了矛盾。《营造法式》中只作计数规定,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为了调和第二个公式不能联等的尴尬,学界长期以来的权威解释是:第三层昂为昂形耍头,所以不计数。

但是从华林寺大殿的剖面图来看,第三层昂的昂尾之长,直抵下平榑,是一个真正起到结构作用的杠杆,显然是真昂。矛盾就出现在,这一真昂没有继续出跳,橑檐枋直接落在下层令栱之上。所以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应为八铺作,导致迟迟不能统一定名。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亦是双杪三下昂,第三层昂不出跳。对此特点,王贵祥先生在80年代初的研究中已经有了准确的认识:华林寺大殿外檐铺作第三层昂与外跳令栱相交,按其位置,应为昂形耍头,但其尾部,却同下两昂一样,起真昂的结构作用……耍头的出现,应是与令栱相交的昂渐退化的结果,则在耍头分位,仍用硕大真昂的作法,当系早期建筑的特征。

除此之外,王贵祥先生亦把丁头栱(插栱)视为早于铺作斗栱的建筑遗制。在华林寺大殿的内柱柱身,均有出多跳插栱。而在山面铺作中,里转连续出五跳偷心华栱,更是国内仅见[注4]。至于后世的福建明清建筑中,多见梁架或檐柱出连续多跳插栱承梁底或挑檐,溯其源头,则均视华林寺为滥觞。

这种视觉上的连续多跳偷心斗栱,不仅成为地方建筑的特征,而且还出现在了远隔重洋的日本建筑中。

在日本镰仓时期(约12世纪末),名僧重源从中国南宋引进了一种建筑式样,因为用于重建奈良东大寺大佛殿,所以被称为”大佛样“。这种式样仅在日本流行了二十年左右就随着重源的去世而迅速消失,被从江浙一带引进的”禅宗样“所取代[3],留下的实例不过奈良东大寺大佛殿、南大门、兵库县净土寺净土堂等寥寥数座而已。早在20世纪70年代,日本学者田中淡就根据插栱这一特点,推测”大佛样“来自福建。建筑史学家傅熹年先生详细考察了福州华林寺大殿和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之后,从形制和特点着重分析了两地建筑的渊源关系。除了插栱之外,皿斗、斜抹栱眼、昂嘴曲线、梁底起䫜、梁头卷杀等等木作细节,大佛样与华林寺大殿福建早期建筑都呈现了高度的一致性。这些做法也几乎完全被本地的明清建筑所继承,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东南沿海建筑风格。

造访华林寺

今人造访华林寺,需从华林路上十分显眼的山门进入。华林寺至今还执行着上个世纪的定价,门票仅2元,颇有古风的票券上附有华林寺大殿的手绘图景,如果有学生证等有效证件,还可以半票或免票,另外加1元便可得一份简介。连沙县小吃告别“一元进店”都已有十多年,各大景区门票动辄上百,华林寺的票价不可谓不良心。也好在门票没有取消,不高的门槛让欣赏古建筑的人没有负担,同时阻隔了不少闲人,所以华林寺内总是十分清净,很容易得到一人包场、独赏国保的尊贵待遇。

华林寺参观券

现在华林寺内,除了大殿本身,山门、配殿、回廊等都是上世纪80年代新建的。山门是一座三开间、歇山顶的仿宋建筑,颇有些缩小版大殿的意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山门斗栱用的是单杪双下昂五铺作,与大殿的斗栱一样,最上层的下昂不出跳,所以是只出两跳的五铺作。这显然没有照搬《营造法式》,而是取自大殿、再略作改造而成。同时山门的内部梁架也是采用福州本地风格的穿斗式结构,进深仅用三柱,体量、用材都较大殿缩小以烘托后者。山门的整个设计可谓仿古而不泥古,比今天的很多仿唐宋的建筑还要高明。

华林寺山门

山门左右的墙上各嵌一方黑页岩石碑。右为参加八十年代落架大修工程的人员名录,左为杨秉纶撰文的《重修福州华林寺大殿记》,概述了华林寺大殿的历史、形制、修缮的缘由和内容,甚至使用了骈文:“砌石护础,增高台基;大殿落架,整旧如旧;修配构件,化学工艺;特制吻兽,高耸屋脊;檐牙交错,星落如雨;再造配殿,分列东西;铺设甬路,绿树依依;铺首衔环,山门威仪;围墙坚实,芳草萋萋。”两石碑均用繁体小楷,雕工如笔触,一如我们所见的各种古碑。

山门内用回廊连接两侧的配殿。回廊和配殿没有采用仿宋式样,而是结合了福州本地的明清风格,穿斗式缝架、青砖马鞍墙、双坡硬山顶,现在看来,倒一点儿不突兀。回廊两转角处各立一石碑,一为清康熙年“华林禅寺香灯碑”,碑文已漫灭不清;一为宋高宗赵构御书碑残碑,周身浅浮雕云纹,碑额正中篆书两行“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御书”,周饰雷纹,上刻火珠,两侧云龙缠绕,碑文仅存一“山”字,落款小字“德寿殿书”及一枚方印,是为御书。两配殿内存放着许多大殿上更换下的原构件,还有福州各地收集来的明清构件,和当年筹备的“福州市古代建筑博物馆”的牌子。

山门、东西配殿、大殿之间用十字形的条石甬路相连。正对着山门,1.2米高的石砌台基上,就是大殿了。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顶,明间减中柱,前内柱做斜毬纹槅扇门,将空间分为前廊和佛堂。前廊内有平棊天花,尽管压低了空间高度,但是梭柱、月梁和斗栱的巨大尺度带来的震撼已经扑面而来。进入殿内,空间一下子又高大宽广起来,使人不由自主的举目仰望,长大的昂尾和云形的驼峰引导视线向中间聚拢,则更显得高耸而崇敬。殿内没有了佛坛和神像,大殿正中摆放的是1:20的大殿模型,便于更方便地观察建筑的结构。模型共有两个,另一个存放在福建省博物院。两旁靠墙摆放了部分大殿上的原构,有柱、昂、驼峰、栌斗等,皆硕大而颓朽。千年的历史沧桑,较已经油漆了的大殿,在这些残构上更加强烈地冲击人们的感官。大殿内壁上张挂了一些展板,介绍福州各地的高古遗产,如唐代的闽王庙碑刻、五代的乌塔、宋代的陈太尉宫,等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而在回廊中,同样采用展板形式做的展览,名曰“福州古民居选萃展”。排版陈旧,内容杂乱,素材拙劣,错漏百出,实在不忍卒读。大殿的右侧草地中有一石头围成的神秘构件,刻有“防虞”二字,据考古人员介绍为1992年(在鼓屏路)出土,应该是防火之用。院内还散落这一处“古饮马泉”,和许多不知来历的石构件,其中不乏原华林寺的石香炉。而大殿翼角下的四根惹眼的钢柱,为何而加,修缮后又为何还在,不得而知,无人问津。这四根钢柱恰是华林寺现状的一个缩影。

总体而言,华林寺的展陈布置与其崇高的建筑地位相比,实在无法匹配,简直是云泥之别。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进了华林寺实在不知道看什么,也是很正常的。这一点,如果去过宁波保国寺古建筑博物馆相信会更有体会。

从越山吉祥禅院到华林寺

华林寺初名“越山吉祥禅院”,越山即屏山,因形如锦屏而名。至明正统九年(1444年),御赐匾额“华林寺”,遂改此名,一直沿用至今。在有文献记载的修建活动中,最早的是明代《八闽通志》:“宣德六年重建。”之后在清代多次修葺,清顺治初年、康熙七年重修(《福州府志》),乾隆三十八年、道光六年重修(《华林寺志》),嘉庆二十三年至道光六年重建(林则徐),宣统三年小修[4],民国五年修理[5]等数次。另外大殿内脊檩下题“皇清康熙三十有六年岁次丁丑嘉平穀旦重建”,前廊乳栿下题“大清道光肆年岁次甲申孟冬立”、“住山沙门洞宗四十世新灼重修”,山面乳栿下题“同治十三年岁次甲戍孟夏吉旦信士林怡然重修敬立”。其中同治十三年题记今已无存,原位置已涂刷大漆。而道光四年题记显然与林则徐的碑文为同一次修葺,也是记录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林则徐的《重修越山华林禅寺碑记》不仅记载了华林寺的历史演变及修缮经历,而且对当时的寺院组成也有详细描述。这块石碑在文革中下落不明,仅存拓本:(全文摘自《福州坊巷志——林家溱文史从稿》)

佛浮屠之宫,闽特盛,会城三山以数百十计。然唐宋古刹至今仅有存者,或存而上雨旁风,倾覆是惧,而越山华林寺独巍然。寺旧为吉祥禅院,钱氏有闽,郡守鲍修让创然,明正德赐额今名。顺治初年、康熙七年两修之。月异岁迁,分改将半。乾隆初,有主持本馥和尚等,重葺坏堕,椽桷一新。三传为今主僧牧庵上人,虑梵宇之就颓也,出橐中金,疕工建廊庑,且求诸施者修大殿、天王殿、僧寮,饰佛像,巩固钜丽,而寺遂还酒馆。以余所观前志所载,寺之遗规,西廊有转轮经藏,东廊有文昌祠、普陀岩。正殿之后,为法堂,法堂西为祖殿。其瑰诡殊绝,材美匠能者,久已荡为榛芜,不可复睹矣。而牧庵独能绍述先师之绪,不恡己力,积岁经营,杰构崔嵬,精庐幽敞;佛课弟子,晨钟夕呗;为南中祝圣道场,不其盛欤!工兴于嘉庆二十三年四月,至今夏竣事。牧庵欲余为文刊石以志之。牧庵名增辉,福州王氏子,曹洞正宗鼓山永觉禅师九世孙也。里人林则徐撰,董其棻书,道光六年六月x日。

在林钊的调查简报中,寺中原还有一块民国十七年的福建省政府告示碑,曰“寺创始唐朝,历千有余年……大殿,天王殿两处年久风雨损坏,由民国五年间苦积之衣钵资自行修理……”可见民国时期,华林寺的僧侣活动已十分孱弱,难以维持寺院的日常养护。

历次记录中,多次出现“重修”、“重建”等不同表述,结合实物来看,大殿在历次修葺中均没有大幅改建,除部分构件缺失、更换外,“不似有落架重建的痕迹”[4]。大概古人并不像今人那样严格区分修缮与重建,或许只是在工程范围和规模上有所区分。

前廊乳栿下的题记

从发现到仅存大殿

华林寺大殿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发现,是在1953年5月第一次文物普查之中。那时福建省文管会文物组组长是林钊,他从福建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史地科毕业仅四年,便和同事们发现了华林寺大殿,并初步判断为南宋遗构。1955年又经南京工学院中国建筑研究室”勘察证实“,随即对屋面略做翻修。发现三年之后,也就是1956年,林钊便在《文物参考资料》上发表了第一篇学术文章《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调查简报》。那时华林寺内不仅有大雄宝殿,还保留相当完整的寺院建筑群落,有三开间硬山顶的山门和五开间重檐歇山顶的天王殿,有经房、僧寮、明离殿(火神庙)、普济堂等大量附属建筑[4],还有林则徐撰文的《重修越山华林禅寺碑记》等数块石碑。

多亏了林钊等人慧眼识珠,华林寺大殿在1956年6月顺理成章地被列入福建省第一批“文物古迹保护名单”。可惜后来未能入选1961年3月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时华林寺大殿作为新发现的宋代建筑,年代尚未明确,在福建虽属罕见,但还不足以跻身中国建筑史。而浙江的保国寺已确定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便作为“南方现有最早的木构建筑”入选[6]。至1982年第二批“国保”公布之时,华林寺大殿已基本确认建造年代,夺得“南方现有最早的木构建筑”这一名号,顺利入选。[注5]

林钊的这第一篇调查简报,记录了大量在其后曲折历史中渐渐丧失的宝贵信息。除了被复原成唐宋风貌的大雄宝殿,半个多世纪前的一切庙宇寺阁都湮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华林寺究竟如何从一座佛寺到“仅存大殿”,一般的资料仅用“几经兴废”一笔带过。其中真正原委,鲜有人知。

《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调查简报》中的大殿正面照片

在福州解放后,华林寺便停止了宗教活动[7],根据后来的资料,寺址应被部队接管。

此时的华林寺基本保留了民国时期的遗存。简报中林钊画了一张华林寺大殿的平面图,显然与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平面图中,画出了方形柱顶石的是五代原始柱网,其外明清添加的两圈圆柱形成了副阶周匝,共同构成了面阔七间、进深九柱的平面格局。大殿内还保留了完整的佛坛、左右壁坛,并且供奉有如来、阿难、迦叶、金刚、护法、观音等完整的塑像群组。林钊评价这些塑像“经过了历代的修整而改变了旧观,原来的风格已不可得见”。

根据1959年的一份福建省文管会资料《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分级管理名单目录》,华林寺的山门为清代建筑,形制为三开间硬山顶;天王殿为清代重修,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歇山顶。大殿除了增建的两层柱子,殿中还有佛坛,上置释迦、阿难、迦叶、护法、天王、观音,两旁为十八罗汉、诸天,后檐有座佛、文殊、普贤。拥有非常齐整的佛教造像,但“面目已非旧貌”。后来这些塑像全都毁于“破四旧”运动。

华林寺大殿外景 杨秉纶拍摄 推测为50年代

而大殿本体,在普查中一经发现就立刻得到了重视。1953年6月也就是发现次月,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便给福建省文化事业管理局发函《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系宋代建筑请妥为保护》:殿顶补漏必须先做,木构倾斜可依据实际情况以斜木支撑。8月,福建省文管会给省人民政府发函《为确保古文物建筑本市华林寺的安全特向军区司令部提出几点建议请予审查并转请军区司令部办理由》:福州市华林寺大雄宝殿系宋代建筑,极为重要,必须妥为保护,勿使破坏。建议:1、通报驻地部队干战同志进行文物政令的教育,重视该建筑物之意义和价值,积极协助保护,防止损坏;2、迁出堆存于大殿中的杂物,以保持通风,防止腐蚀;3、请考虑迁建该建筑物庇连之厨房,以保安全。(文件内容为概述,下同)同年又拨付五千余万元旧币用于修缮,后因军区占用,未能实施。

1955年接到福州佛教会来函及市文化处反映,大殿损坏严重,能否考虑修缮。经察看,与1953年比较,雨漏更为严重,梁柱继续损坏。应作适当修缮,暂予维持保护。后经请示,同意进行修缮。最终花费8649.88元,由福建省建筑公司第一直属公司完成了发现后的第一次修复工作。

但是好景不长。同年年底,华林寺大殿的月台便被“福建省军区司令部管理处建筑工人拆除,移作军区建筑使用。”省文管会发觉后,认为“大殿月台是构成建筑物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建筑平面整体不可分割的东西,应和大殿建筑一样地完整保留下来“,“再三与军区管理处管理人员及李处长当面商谈,同意通知停工,待上报批复后按批复处理。”又没过几天,发现“该月台被拆除石条已全部用水泥代替敷好”。[注6]

1956年2月文化部文物管理局提出意见:1、大殿前的月台最好能保持原状,如原有石条已经用去,则同意军区修复办法(用其它石头修补);2、大殿修理后,最好不使用,如军区必须使用则须保证文物安全。[注7]

从后来的情况看,月台并没有得到恢复。

1956年4月福建省军区司令部给省人委发函,请求拆除华林寺附属部分破房及厕所、围墙。得到同意:拆除除大殿、天王殿、山门以外的建筑。[注8]

至1962年3月福建省文化局给福州军区司令部的函中则提到”现存大雄宝殿“,很可能此时山门、天王殿已经灭失。函中还提到:本局拟向中央文化部推荐报请国务院列为全国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华林寺大殿目前殿内堆满家具杂物,大殿走廊充作马厩,殿前经常堆放有杂草等易燃物,殿上梁架架设电线,附近安装有炉灶等,对文物保护极为不利。1、鉴于华林寺具有重大的科学研究价值,历年来中央、省内外专家学者不断前来实地测量,对安全情况提了不少意见,为了便于科学界观瞻研究和使大殿内空气畅通,防止引起重铸起见,建议你部将殿内家具杂物迁出,拆除马厩、电线等,以确保文物安全。2、建议将大殿周围五公尺为保护范围,不得堆放易燃物品、不得改变原来环境…….加强安全措施和增加防火设备;3、安排专人管理巡查,并与文化部门保持密切联系。

1963年福建省文化局又给福州市文化局发函《关于修缮华林寺的报告及省人委的批复》:自56年维修以来,因使用单位管理不善,引起建筑物发生破漏、蛀损、霉烂,建筑内外堆放垃圾。建议1、组织勘察,提出修缮计划,编造预算,早日安排,列为明年的修缮项目;2、大殿不宜继续使用,现福州军区已将殿内堆放的杂物迁出,请立即整饰门户,整洁内外环境,会同军区严加管理。

1965年9月各方共同召开座谈会,商讨华林寺的保护范围。拟定保护范围的四至:以华林寺建筑布局中轴线的大殿为中心(此文确认天王殿、山门”已倒塌拆除”,将来有条件时拟予复原重建)向外四面延伸。要求1、保护范围以内的一切建筑物,原建的收回,后建的要求使用单位拆迁,转轮经藏旧址(今军区厨房)即停止使用。大殿殿基北面外车道要求军区改线,辟为绿化空地。2、保护范围外缘筑围墙一周;3、平整土地,适当绿化。

1966年上半年,文化部门拨出专款,在大殿四周砌建围墙以资保护。同年6月,因“破四旧”运动,驻扎单位将殿内佛像被尽数推倒,须弥座夷为平地,并占用大殿作为俱乐部使用。1970年前后,福建省革命委员会进驻屏山,大殿被圈入机关用地。原预定将大殿拆除,“幸因当时机关事务管理局缺少仓库,大殿被利用为堆放杂物场所,免除了被拆之灾。当时殿前建起汽车修配厂,殿东侧即是锯木车间,殿东是机关车队的停车场,殿后盖起大楼”。“原能北泄的雨水因受阻而渗人大殿地下,造成地下水位升高,致大殿地面下沉,白蚁成灾。”[9]殿的前后廊也就是明清增建的副阶,因妨碍机关大院交通,先后被锯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7]

文革以后,一份《关于华林寺大殿修缮专题报告》显示:该寺周围附属建筑物均被改拆,目前只留下一个大殿,为省革委会机关管理局作为仓库使用,大殿两旁搭雨盖,作为修理自行车和木工场。经多次检查,“发现梁架斗拱结构腐朽达三十多处,殿顶椽条腐烂占三分之一,严重漏雨”。有人建议将仅存的华林寺大殿迁建,“因周围均系现代化建筑物,从文物保护角度看,很不调和”。

至此,华林寺大殿已经危如累卵。

恰在此时,华林寺大殿终于迎来无数不幸之后的万幸。1979年,清华大学教授莫宗江赴厦门考察,路过福州。莫宗江教授非常客气地对福州市文管会的杨秉纶说:“久闻福州华林寺大殿大名,听说大殿是宋代建筑,想来瞧一眼。”没料想这“瞧一眼”,竟使老教授流连忘返,整整延迟了三天的行期。莫宗江教授慧眼识珠,认为华林寺大殿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古建筑精品。[7]次年便率领两位清华大学两位研究生前来福州考察,从此开启了华林寺保护和研究的新篇章。

从保护到迁移之争

1981年,有人向当时的省委书记项南同志反映,“没有什么价值的破庙摆在政府大院里,影响大院整顿”。项南决定亲自来看一看这座破庙有什么来头。杨秉纶赶到现场,给项南了介绍,并把大殿的测绘和复原设计图纸送给他看。项南看了之后很高兴,说:“大殿要保护好。将来,殿的周围还要多种些树木。”之后,杨秉纶又专门写信叙述大殿的历史、结构、保护的目的和意义。[7]于此同时,省政协倪松茂、章振乾等6位委员,联名提案呼吁立即采取措施保护华林寺大殿,后来又邀请了郑孝燮、任震英、齐康等著名专家实地考察,引起有关部门重视。[8][9]这一时期来福州考察的还有祁英涛等学界泰斗。

其中专家意见尤其以钟晓青先生写的《华林寺大殿以不迁为好》为代表[注9]。从文中可以看出,主张搬迁大殿主要有两点理由:1、新建的省府大楼与大殿相距不过数十米,环境很不协调;2、大殿位于机关大院内,不便于对外开放。但是钟晓青先生从历史背景、文物保护、社会发展等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现有大殿不是孤立的标本,而是“越山吉祥禅院”这一千年古迹的最后遗存;而且大殿之所以能保存到现在,其原因还有待研究,迁移至他处有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损害;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人们对文化遗产的重视必然与日俱增,现在有碍观瞻的大殿与日新月异的现代建筑相比,在将来的地位必然发生变化。

不得不佩服钟晓青先生的高瞻远瞩和大声疾呼,社会的走向完全印证了先生当初的观点。如果换作发生在今天,要迁移让位的肯定是新建的政府大楼。

1982年,仅存的华林寺大殿终于被公布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确定为南方现存最早的一处木构建筑[10],随后正式由福建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移交给福州市文物部门管理。国家文物局派出古建专家、高级工程师祁英涛等人前来福州,实地考察华林寺大殿,确认大殿应当尽快落架重修。1983年6月,因“多数专家主张原地保存”,省政府组织召开会议,统一对保护的重要性的认识,商定采取“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地保护”华林寺大殿。[9]

1984年6月,高级工程师李竹君奉命来福州商讨修复工程事宜。在胡平省长的主持下,划定了大殿的绝对保护范围,共占地面积5500平方米,确定迁走汽车修配厂(花费100万元)和车队[7]。至此,大殿原址保护总算盖棺论定。

从研究到大修之谜

在华林寺大殿刚刚被发现的50年代,除了林钊的一纸调查简报,还有一份更加详尽的学术材料。1957年,中国建筑研究室[注10]的张步骞教授等人南下考察,此行不仅发现了泰宁甘露庵、永定土楼,也考察了福州华林寺。次年,张步骞教授完成一本手写油印的调查报告《福州华林寺大殿》,其中——很可能首次——详细分析了华林寺大殿的法式形制、全面记录了各部分构件的实测数据。可惜此册既未流传于市、也未在后来的任何研究中被提及。

张步骞《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印本 图自孔夫子旧书网

然后就来到1980年3月,莫宗江先生(早年师承梁思成先生,帮助梁思成完成了《图像中国建筑史》中的大多数手绘图纸)受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今国家文物局)委托,带着两位研究生王贵祥(今清华大学教授、学位分委员会主席)、钟晓青(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历史研究所)赴闽,与本地文管会杨秉纶等人,一同详细考察测绘了华林寺大殿。正是此行成就了两位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也是迄今为止关于华林寺大殿最为系统和详尽的论著资料。

两位当时的研究生分工合作,王贵祥著《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钟晓青著《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原》,后来又与杨秉纶联合署名,将论文的主要内容发表在1988年出版的《建筑史论文集(第9辑)》中。

在王贵祥的《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主要分析了华林寺大殿的结构形制、地方特征,配以大量的手绘线图加以说明,又横向对比了当时已知的许多早期木构,得出结论华林寺大殿确系五代原构、称得上是现存中国古代建筑的瑰宝,尽显老一辈建筑史研究者的功力。尤其具有开创性的是,王贵祥在大殿中发现了几个引人注目的比例关系。例如,在立面中,明间面阔=√2次间面阔=√2檐柱柱高;在横剖面中,两内柱间距=内柱高(不含柱础)、内柱上檩条上皮高=√2内柱高,等等。这些比例显然是建造者经过精心地推敲而得出的。由此王贵祥开启了对唐宋建筑柱檐关系、平面与立面比例等一系列营造规律的研究,这一篇章上承梁思成、莫宗江,也启发了后来王南等人的研究工作。

钟晓青则更加着眼于华林寺大殿本身的保护与复原,这显然是为势在必行的大修工程做充足的准备。从《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原》中,可以看出莫宗江先生一行,在华林寺之外,同时还考察了诸如福州、莆田、泉州的本地早期建筑,结合对其它早期木构和《营造法式》的研究,复原设计了五代初建时的华林寺大殿。从单体大殿到寺院总体,从须弥座到脊饰,论文中的华林寺远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加丰富、饱满。例如,大殿原有台基因为增建副阶,原状已经无考。钟晓青便参照福州本地的龙瑞寺大殿、长乐圣寿宝塔、尚干庵塔,外地的灵隐寺塔、闸口白塔等建筑须弥座的形式和比例,重新设计的晚唐五代风格的须弥座。又如在屋脊部分,参照了已经消失的同安太师桥石亭[注11]、龙瑞寺台基浮雕、福州布政司出土残片等,设计了鸱尾和鸱吻两种方案。不过,这些研究成果并没有在后来的大修中实际应用。不同研究之间的相互割裂,似乎也为大修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埋下了伏笔。

两篇论文中最宝贵的遗产,还有迄今为止数量最多的大修前的影像,和现在已经难以察觉的建筑细节。

我们现在看到的华林寺大殿,遍身红色油饰,已经普遍出现龟裂、起翘等病害,局部整体脱落,露出下部木构,大大影响观感。而在大修之前,虽然也有土朱颜料,但“仍可看到斗栱、枋子上有十分丰富的色彩痕迹”,“在平梁下驼峰上……至今,还留有清晰的早期彩画”,两位学者推测应为《营造法式》记载的“五彩遍装”做法。至今,在大殿内陈列的更换下的大殿构件上,仍依稀可见彩画的痕迹。而在大殿之上,仅剩三处乳柎上云形驼峰没有重新油饰,显然是为了保留相对清晰的原有彩画。

1984年,国家文物局拨出专款进行复原性大修[9],文化部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李竹君高级工程师等人,会同本地文管会再次对大殿进行了考察测绘,并绘制了修缮设计图。1986年12月,正式动工开始落架。为避开新建成的省政府大楼,又因原址地势低洼,不得不就地迁移[11]。新址较原址东偏14.6米,南移8.3米,对于大殿约略相当于一个身位。落架大修中更换了已经严重糟朽无法使用的构件,采用化学方法补强加固仍能使用的梁柱,设计制作了新的门窗、屋脊、台基等。同时,还由杨秉纶主持设计新建的山门、配殿、回廊、办公室、厕所等配套建筑,形成独立院落。

1989年10月竣工,同时试行开放。1991年,经国家文物局和省、市验收组验收评定合格,予以验收[7]。此后,福州市古代建筑博物馆在华林寺内筹备[11]

此次落架大修基本达到了“延年益寿”的修缮效果,但长期以来在学术界和遗产保护领域也饱受诟病。甚至有学者直言不讳,“落架迁建对其历史价值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破坏,经过重建和复原设计的华林寺大殿由于历史信息的缺失,在建筑史上的地位有所减退”[12],傅熹年先生则评价,“经过‘整旧如新’的破坏性修缮,致使其地理上的标志作用和古风都大受损害,乍视与仿古建筑无殊,实是极大憾事。”[13]

在落架大修之后没有一部正式的修缮报告,也没有任何足够详细的公开的文字记录,说明解释“坏了多少”、“换了什么”、“复原了什么”等重要问题。而在全面油饰之后,已经无法通过直接观察分辨新旧构件。对于广大学者和古建爱好者而言,想要了解和研究华林寺大殿,更像是一场捕风捉影的游戏。

首先,虽然多数官方表述仍在强调“就地迁移”而非“异地迁移”,但是严格来说终究是迁移而非真正的原址。新旧可以共存,低洼可以抬升,原址究竟存在多么巨大的缺陷以至于非移不可,已经不得而知。迁移这一关键词贯穿了华林寺整个保护修复史,也是此次大修绕不开的一条原罪。

而另一个关键词是“复原”。或许是受到梁思成以来重唐宋、轻明清立场的影响,自发现大殿以来从没有学者认真考察记录过大殿外副阶的形制和价值,除了一张平面外,再无其他图纸,也没有一张专门的影像。在落架大修中,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副阶自然被视为还原唐风宋韵的绊脚石,便理所当然地被舍弃掉了。于是,原本具有的丰富风格演变和岁月累积的华林寺大殿消失在了80年代,重新以当时认为的“昔日雄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种追求理想化还原的修复方式,一度在我国早期的修复工作中占据主流,我国最古唐代木构南禅寺大殿就是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完成修复,至今仍有争议。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五代华林寺大殿,能够肯定什么才是忠实的还原。就连做了复原研究的钟晓青先生也清楚地指出,“复原是再创作”。而时至今日,遗产的真实性已经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和强调,唯有真实才是建筑遗产区别于仿古建筑的根基。相较在另一种修复观念指导下,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和宁波保国寺大殿的副阶就得到完整保留,此恨之于华林寺则更加绵长。

更加糟糕的是,当年的复原设计中采用了部分北方官式的做法,在新做的屋面中加入“苫背”——即在木基层以上、瓦面以下加入厚厚的抹灰层。这种做法多用于北方,用于防水和保温;而在温暖潮湿的南方则会聚集湿气导致屋面荷载增加进而变形,加速椽望板糟朽,而且更易滋生白蚁。华林寺大殿因此长期遭受屋面渗漏的困扰,不得不在1995年和2000年,两次重新翻修屋面。[14]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宁波保国寺大殿。1973年,保国寺大殿维修屋面的时候,使用了北方常见的望板上铺青灰做法,结果由于湿气堆积,屋面渗漏更加严重,望板、椽子加速腐朽。遂在1975年重新采用南方建筑工艺进行大修,至今效果良好。巧合的是,这次大修的主持者同样是后来修华林寺的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而长驻指导专家中,正有后来主持华林寺大殿修缮的李竹君高级工程师。[15]

还有更加隐蔽而且细微的问题,不经过仔细观察和考据很难发现。例如2007年清华大学的研究者在当年大修的设计图纸上发现,“大殿平梁上的三个斗、驼峰做了重新设计,驼峰上凹槽做浅,三个承托斗加高……使得屋架总举高加高月18.5厘米……落架、迁建和修补对原构存在有意改变……当时测绘具体过程不详,构件更换情况不详,除在形象上明显改动的地方,其余改变和扰动情况在今天看来已不易辨认。”[16]这又是一例缺乏修缮报告而妨害后期研究的实证。而经笔者观察发现,还有一处明显改动在于屋架出际缝脊槫下新增了叉手,而在王贵祥先生的测绘图纸和文字记录中都明确,脊槫下仅有蜀柱一根、不做叉手。此二处改动,改变了文物的原状,违背了文物修缮的原则,发生在这么重要的建筑上,实属不该。

梦里的千年遗构

那么,真的存在一个纯粹的、理想的、唐风宋韵的华林寺大殿吗?我们所想见的,是一千年前的华林寺,还是历经了一千年的华林寺?前者已不存,后者犹可追。

有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和宁波保国寺大殿这样的他山之石,我一直想象,如果华林寺大殿从发现以后,完整地保留到现在是不是类似的样子?不仅是副阶俱在,而且是地方的、闽中本土的佛寺的样子,没有生造的唐宋屋脊和门窗,没有失败的遍身红漆。那样,是不是还能有更多发现,千年来的岁月涤荡和历年修缮的痕迹可以在殿内抽丝剥茧地辨析出来。那样,是不是在和保国寺的比较中,就不会总以一阵叹息收场。

可惜,80年代大修之前的资料太过稀少,仅有的几张影像也十分模糊。恰好近年,市面上出现一张高清的早期华林寺大殿的老照片,被朋友池志海收藏。这张照片由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拍摄,同时出现的一批照片中还有乌塔、白塔、清真寺、吉祥寺塔等重要文物,可以推测当年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参与了文物普查并留下了这些照片。而华林寺大殿的这张,是正面的全景,照片中大殿的副阶、月台、左右厢房皆完好,屋面、屋脊连同压砖块都是典型的福州本地做法。大殿前的佛教柱联还在,可以推测是50年代刚刚发现大殿时拍摄。更为惊喜的是,这张照片足够高清,以至于能看清副阶的柱础是素面覆盆柱础,属典型的闽东明代式样,再结合三出跳插栱短替木挑檐做法,和80年代副阶破损后露出的山面穿斗梁架,基本可以肯定副阶应是明代增建,而非普遍认为的清嘉庆二十三年至道光六年重建时的创造。

华林寺大殿50年代老照片 池志海收藏

至此华林寺大殿的另一种可能的形象逐渐清晰,其面貌与莆田元妙观三清殿相当接近。同样是宋代大木构,同样在明代重修增建副阶[注12],或许在当年,两者就已经有了某种勾连。

钟晓青先生做了五代时期的华林寺大殿复原,不妨我也做一个50年代的复原。虽不能真正展现大殿原有的风采,但也足以聊以慰藉。

50年代复原平面图 据王贵祥《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的平面图改绘
50年代复原剖面图 在王贵祥《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的剖面图的基础上改绘
50年代复原立面图 据老照片绘制

注释:
注1:前几位分别是南禅寺大殿、广仁王庙大殿、佛光寺东大殿、开元寺钟楼、龙门寺西配殿、天台庵大殿、大云院弥陀殿、镇国寺万佛殿。
注2:实际上大殿各处单材规格在30~37厘米不等。此处取2010年《福州华林寺大殿大木结构实测数据解读》数据,1986年大修的测绘中单材规格取31.5×16厘米。
注3:豆瓣原文已不可见,“福州老建筑”公众号曾作转载。
注4:在宁波保国寺大殿和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中,铺作里转均有类似做法,为四跳偷心。
注5:第一批“国保”中福建入选的3处分别是作为革命遗址的古田会议旧址,作为古代桥梁代表的安平桥,作为伊斯兰教建筑代表的泉州清净寺。本还有一处真正代表南宋木构建筑的泰宁甘露庵,可惜在名单公布前夕失火焚毁。
注6:内容出自1956年1月福建省文化局给福建省文管会《请示华林寺大殿月台砌石处理问题》、福建省文管会《向省人委转文管会请示福州华林寺可否进行修缮及省人委的批复》。
注7:内容出自《文化部文物管理局复华林寺修缮意见的函》
注8:内容出自1956年4月21日福建省人委《关于同意拆除华林寺附属建筑物的函》
注9:写于1981年8月,后发表在《福州历史与文物》1983年第1期。
注10:华东建筑设计公司和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合办,由刘敦桢先生主持的新中国第一个中国建筑研究机构。
注11:同安太师桥石亭建于建隆四年(963年),1971年修路时被拆毁。
注12:林钊在1957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调查记》中认为是清代添加,陈文忠在1996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建筑初探》中认为是明代添加。根据副阶的石、木结构风格,笔者认为明代的可能性更大。

参考文献:
[1]新华网:华林寺. http://www.fj.xinhuanet.com/dszx/2003-10/17/content_1070561.htm
[2]王贵祥.关于唐宋单檐木构建筑平立面比例问题的一些初步探讨[J].建筑史论文集,2002,15(01):50-64+258-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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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振乾.我们的提案保住了华林寺[J].政协天地,2003(08):30.
[9]林钊.为保护古建筑瑰宝尽责尽力——政协委员促成对华林寺大殿进行复原性大修前后经过忆略[J].政协天地,2009(09):12-13.
[10]略谈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的古建筑[J].文物,1982(05):20-23+26.
[11] 福州市建筑志编纂委员会编.福州市建筑志[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3: 61-65
[12]余少慧. 保国寺大殿与华林寺大殿的比较分析[C]. 中国艺术研究院、福建省文化厅.守望古厝的探索——两岸大学生闽南聚落文化与传统建筑调查夏令营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艺术研究院、福建省文化厅:中国艺术研究院,2017:269-277.
[13]傅熹年著.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建筑群布局及建筑设计方法研究 上[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98
[14] 福建日报:华林寺大殿 殿小气魄大. http://fjnews.fjsen.com/2020-12/28/content_30592113_0.htm
[15]许孟光. 保国寺维修与开放. 宁波文物古迹保护纪实. 宁波出版社. 2000 [2017-07-18]. ISBN 9-787-80602-418-8.
[16]孙闯,刘畅,王雪莹.福州华林寺大殿大木结构实测数据解读[J].中国建筑史论汇刊,2010(00):18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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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王贵祥著. 当代中国建筑史家十书 王贵祥中国古代建筑史论文集[M]. 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 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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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谢鸿权著. 福建宋元建筑研究[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6.11.
[22]林世超著;朱光亚主编. 台湾与闽东南歇山殿堂大木构架之研究[M]. 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 20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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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福建省志 文物志[M]. 北京:方志出版社, 2002.09.
[25]黄德举. 福州华林寺大殿修缮及菠萝格木性能试验研究[D].大连理工大学,2018.
[26]福州市博物馆:千年古刹华林寺. http://www.fzsbwg.com/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3&id=315

致谢:
感谢ABC,从省档案馆查阅的文件填补了华林寺历史的空白;感谢池志海,提供的高清老照片补充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

永春访古佳处三例

永春县地处福建省东南、泉州市西北部,属闽南文化圈,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境内多山,水系丰富,形成多样的山水环境;以其众水会于桃溪一源,故古称桃源。明朝理学家陈琛提到:“永春在万山中,山水秀丽,风气醇美,济济多士,喜读书而不外慕,必有闻道而奋兴者……”在崇文重教之外,闽人自古“以海为田”,多有闽南商人远赴重洋。至近代,随着国门的打开,闽南人更加频繁地往来于海外和故乡之间。他们往往心怀桑梓,经商致富之后便回乡买地、起厝,为后人留下了一大批异彩纷呈的鸿图华构。

侯龙书院

侯龙村位于永春县西北的双鬓垅山麓中。侯龙古称缑龙,意指山谷吉地,地脉灵气汇聚于此。明成化年间,陈毅斋“自石牌(乔迁)家缑龙,创置田地营立宫室”,开基衍传,历代重视教育,望子成龙,故改称其地为侯龙。[1]侯龙书院就坐落于村中部一块不大的台地上,是永春仅存的一处古代书院。据《颖川侯龙陈氏族谱》记载:清朝康熙年间,侯龙陈氏十三世祖素厚(岁贡生)在弱冠时(二十岁左右),1661-1721 建”竹园斋“;清嘉庆年间(1796-1820 年),陈氏十六世祖孝武公建“桂轩”书斋。[2][注1]至此基本奠定了侯龙书院现在的格局。

论规模,侯龙书院实属袖珍,占地仅700平方米。不同于官办书院那样强调轴线,侯龙书院既不采用纵深的多进式布局,也不以厅堂为中心来控制空间秩序;而是以一方水池为核,门厅、讲堂、祭厅、长廊环绕,形成一个松弛模糊的十字轴线,和一条环形的动线。祭厅是供奉孔子的地方,自然位于书院的上位,但并与入口门厅有一定错位。祭厅前有一座歇山的小亭,既是拜亭,更似水榭。亭前还有一排美人靠,更削弱了祭厅的礼制地位,而凸显了园林气息。“桂轩”作为书院的主讲堂,居水池之西,以一道园墙相隔,独立营造一处院落。天井内植桂树一株[注2],与园墙内侧的“桂轩”二字相呼应。一道石桥从门厅引出,在水池的中心折向西,从“临池”之门,进入桂轩。

在孔庙和官学的系统中,水池和石桥是礼制的象征。在侯龙书院则以一道折桥,化泮池为园池,仅一式便兼具三个功能:将精神殿堂退隐,引导和强调书院核心场所,转变人的视角变换新的景色。

不同于桂轩用一道园墙作为屏障,位居东侧的闻墨轩,以一条长廊直接临池,更用等长的美人靠向水面伸出,将园景压缩成画卷。于是石桥转角处的花台与垂柳成为全园的点睛之笔,既是视觉中心,又解决了东西两厅之间互相直视的问题。方池四面空间的处理策略均不相同,造就了侯龙书院丰富多变的园林景观。更何况只要稍一抬头,就能望见环抱的青山;略息喧闹,便听见潺潺的溪流。此山此水,不正是为园的上佳处。

2018年修缮完成之后,书院终于对外开放。不难看出陈设都在尽量还原从前的书香气,更有开放的茶座可供游人小憩。文人骚客已经不再,可这绿水、清风、桂香依旧。

德兴堂

距离侯龙村不远,下山之后再上山,沿着山谷攀上一个山头就到了仙岭村。而古时从另一侧上山,“要走一条又陡又窄的石壁小路,有人说像是仙人飞天走壁一样”。仙岭村就在这险路尽头的第一片平地上,而德兴堂就是进村必经的标志物。

德兴堂又被称为沈家大院,由著名企业家沈逢源在1941年建成。沈逢源1907年出生于仙岭,青年时就读于集美师范,毕业后随其父到上海经商。闽南人一向把回乡“买田、起厝”看作是一种储蓄行为[3]。整栋沈家大院建造耗时四年[4],可以想象在1937年上海摇摇欲坠之时,沈逢源就把经商所得的财富全部投入故乡家宅的建设中。德兴堂建成的同年,沈逢源还捐资创办了仙岭小学,继承了闽南商人爱国爱家、兴校重教的优良传统。

德兴堂是一座典型闽南传统大厝,五间张双落带护厝结构,前有大埕,入口做走廊带塌寿,悬山屋顶三川脊,总共有5个天井、32间房,占地面积2000平方米。这座大厝有两处堪称冠绝永春:一是名人题字,二是金漆木雕。

大厝正厅上高悬一块“德兴堂”黑底金漆题匾,系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所题。大门的石柱上,正厅、下厅两侧的板堵上,门厅的门扇上,都遍布书法装饰。除了林森之外,还有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和邹鲁,著名书法家梁披云、季守正、商衍鎏、高振霄、林泸成等名流大家的墨宝,这些作品经文物部门鉴定都是真迹。[5]据研究,这些书法装饰的落款时间从1941年冬到1947年春不等。[4]借此不仅可以管窥沈逢源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力,还可以串联起一系列历史时间和历史人物的线索,展开一段民国往事。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求来名人墨宝后,沈家熔化了数公斤黄金,用来装饰这些对联题刻以及雕梁画栋、窗棂木刻,以致天黑不用点灯,宅内同样亮堂堂一片。[5]这样的故事显然是夸张,不过沈家大院用金之多,的确是每一个到访者都不得不赞叹的奇观。从板堵到神龛,从柱头到灯梁,从前廊到吊筒,正厅中凡是木雕之处,无处不金。而厅中保存完好的黑色底漆、朱红的柱联,又颇有几分汉代漆器的神韵。如果想要欣赏永春传统豪宅美学,那德兴堂绝对是不二之选。

德兴堂不仅十分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而且没有显示出一丝衰颓的气象。原来沈氏家族虽然大多数成员都在外地或海外,但仍有一小部分留住在大厝内,负责做好日常的维护工作。而每年沈氏家族都从家族经费中拨出一部分用于保护和维修。同时仙岭村委会每年也拨出10万元,专门用于本村古民居的维护和修缮。[6]

德兴堂可以说是省内极其少有的,最接近原状陈列的文物建筑。不仅正厅的案几、供桌、柱联一应俱全,而且在沈逢源的房间,还陈列着当年的家具。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两侧护厝天井里,厨房的柴火灶、用餐的方桌长凳,也全都原样保留,仿佛昨日的生活还在。

这要是换了其他地方,非得大肆吹嘘一番不可,搞不好还要圈起来收门票。可是德兴堂没有,没有宣传仪式,没有苛刻的参观条件,没有到处阻拦的“游客止步”,新做的射灯也还算克制。村民自顾自地打扫门前的公园,碰见了没准请你喝一杯茶。一切都那么平常,悉如往日。

福兴堂

在永春,与沈逢源同时期的富商还有富商李武宗、李武庸两兄弟。李武宗早年从挑货郎开始学习经商,以诚信立业,生意做大之后,又回报乡里。1941年,李武宗“独资6万(币种不详)创建启新完全小学”[7][注3],后又创办宗中中学。抗日战争时期,李武宗为遭遇饥荒的福州民众捐粮两船,得陈肇英题匾“视国犹家”[注4]。他还以实业救国,经常利用货船偷偷为国民党运送军火。1945年,李武宗福州前往上海时,在上海吴淞口遭遇日本水雷袭击沉船,不幸罹难。[8]

李武宗遇难时,家乡的福兴堂尚在建设之中。1942年,福兴堂动工,李武宗在外经营公司,李武庸全盘负责基建。两兄弟从各地聘请能工巧匠精雕细作而成,比如从南京聘请参与中山陵建设的惠安籍石匠。据说福兴堂施工期间,陈嘉庚曾三次亲临参观,对这批石匠大加赞赏,后来又聘请他们参与集美学村和鳌园的建设。[9]除石作之外,木作、泥塑、剪黏、彩绘,无一不是能工巧匠、精工细作。如此耗时六年[注5]之后,福兴堂终于基本建成。然而因为时局的剧变,李家人全都没能迁入新居。1950年,福兴堂被收归国有,先后被用作区公所、粮站,也曾驻过军队、开办过幼儿园[10]。直到1986年,李家后人才得以搬回福兴堂。在那个普遍仇视旧文化的年代,许多豪宅大院都受到冲击,而福兴堂恰因部队占用,除了因为使用需要受到一点破坏,算是基本保全。我们今天才能够欣赏到这座富丽堂皇的闽南大厝。

福兴堂的规模、格局与德兴堂相仿,都是五间张双落带护厝结构。主要的区别在于福兴堂加入了许多砖石结构,比如福兴堂的正厅两旁不立柱,而是采用砖墙搁檩;大门的廊柱,和天井四周的一圈廊柱,都以青石为材,并且带有西方古典的科林斯柱式和爱奥尼柱式的影子。最惹人注意的,是柱头和柱脚的飞天、憨番,姿态张扬、活灵活现,令人拍案叫绝。还有窗扇、隔堵,都大量选用整块的青石来制作,圆雕、线雕、浮雕、镂雕,无所不用其极,无一扇图案重复。更不用说还有木雕、泥塑、彩绘等琳琅满目,达到了无所不雕、无所不精的境界,让初入大厝之人,大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如果德兴堂主要看木雕的话,那么福兴堂就是所有装饰类型的集大成者。当时代的主旋律改弦更张,当工匠精神变成传说,毫无疑问福兴堂就是永春传统大厝最后的巅峰之作。

现在,福兴堂里的生活都归于平淡,再华美的建筑终究也是生活的容器。大门长开自不必说,来访者大可漫游在艺术殿堂之中,也可以购买一些院里摆放的土特产;而主人们,照常在大院内读书教子,做饭洗衣,悉如平常。在福兴堂,哪里需要谈什么“文物活化”,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活的。

注释

[注1] 现有的所有材料都表示,”竹园斋“和“桂轩”共同组成这座园林式的书院。但是无论在现场还是平面资料中都找不到“竹园斋”。根据笔者观察,现有建筑中已无清康熙初建时的实物遗存。至于“竹园斋”究竟是在清嘉庆时被完全重建,还是在后世的改建中消失,尚无实证。笔者倾向于前者,即“竹园斋”为侯龙书院的前身。
[注2] 另一株为紫玉兰,各类资料中多写成“玉笔花树”。
[注3] 亦有资料显示创办时间为1940年、1942年。
[注4] 残匾现摆放在福兴堂厅内,并有说明标注落款时间为1929年。陈肇英1935年任闽浙监察使,1937年任福建省抗敌后援会主任委员。所以题匾时间应为1939年。
[注5] 也有说八年。

参考资料:

[1] 永春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习俗)吾峰卷. http://www.fjyc.gov.cn/zjyc/mfms/ctxs/201312/t20131210_1597102.htm.
[2] 孙传勇,林联勇.侯龙书院[J].福建乡土,2006(02):35.
[3] 郑振满.国际化与地方化:近代闽南侨乡的社会文化变迁[J].近代史研究,2010(02):62-75+3.
[4] 赵利权.沈家大院书法装饰与空间叙事研究[J].装饰,2019(04):120-123.
[5] 刘深魁 :《永春沈家大院 :离乱的笔墨 德兴的老宅》[N],《福建日报》,2013 年 4 月 16 日,第 5 版. http://culture.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3_04/16/24258248_0.shtml
[6] 林惠平. 福建省永春县古民居保护的政府作用[D].内蒙古农业大学,2013.
[7] 海外乡亲倾情永春教育百年史话(五). https://www.52hrtt.com/ph/n/w/info/G1520909484299
[8] 精雕细琢福兴堂. http://www.mnwhw.com/content/2013-04/26/content_4391602_8.htm
[9] 张晓慧. 民国后期闽南民居建筑装饰艺术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2014.
[10] 曾汉祥.浅析永春县福兴堂的装饰艺术与价值[J].福建文博,2018(01):74-77.

闽侯的木拱廊桥

廊桥,又称为厝桥、风雨桥,除了交通功能之外,还具有遮阳避雨、休憩停留、交流聚会等作用,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其中有一种极其特殊的木拱廊桥,仅仅分布于闽浙交界地带的数个县市。木拱廊桥作为特有建筑类型的历史并不久远,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才被学术界惊喜地“发现”。桥梁专家们见到山谷溪涧上飞架的木拱廊桥,无不联想到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中那座横跨汴水的虹桥。1986年出版、茅以升主编的《中国古桥技术史》举泰顺薛宅桥和庆元的竹口桥等五桥为例,证明“北宋时期盛行于中原的虹桥技术并未失传”[1],这一发现使尘封了900多年的虹桥结构重现天日。

然而科学研究的过程常常也是祛魅的过程。根据赵辰、毕胜、刘妍等人的研究成果,木拱桥源起木平梁桥,经过撑木(拱)桥、斜撑桥、八字撑桥(单三节苗)、混合撑木拱桥(八字撑+人字撑、双三节苗、三四节苗等),发展到成熟的三五节苗木拱桥体系[2][3],经历了“超过400年的匠作传承”,形成十分完整的发展链条。这表明闽浙木拱桥是根植于闽浙山区,独立发展出来的成熟技术成果。

浙闽木拱桥结构(寿宁犀溪福寿桥)[4]

若想了解木拱廊桥,推荐观看刘妍在一席论坛的演讲《编木拱桥》

现存的木拱廊桥还有百余座,多数位于闽浙交界的泰顺、庆元、寿宁等地。所以这些地方都号称“木拱廊桥之乡”。相比之下,福州的木拱廊桥实在算不上名声在外。即使在古田、屏南划归宁德之后,福州辖区内仍有十座木拱廊桥,并不算少。其中有七座都位于闽侯县北部的山区,恰好形成一条木拱廊桥游览线。

这七座廊桥建造年代从明末跨至建国初期,均为单孔木拱廊桥,利用溪谷巨石为支撑,架设木拱,上造廊屋,周边茂林修竹,风光旖旎,同时又各具特色。其中远济桥、坑坪桥、龙津桥已被列入福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闽侯木拱廊桥分布图(笔者自制)

一、远济桥

远济桥是距离福州市区最近、同时又极具观赏性的一座木拱廊桥,当为赏桥第一目的地。远济桥位于白沙镇联坑村,实际从高速大湖收费站出极其便利。停车后还需走几百米西出福州的古驿道,峰回路转处才望见桥首,可谓渐入佳境。

远济桥建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2007年由寿宁县著名廊桥工匠郑多金主持修复。廊桥飞架于巨石峭壁之上,横跨大目溪涧湍濑,全长33.09米,拱跨30.89米,用三五节苗木拱。下至桥底,可见数十根苗木相互“编织”,瞠目而不能穷其貌,雄伟奇峻,蔚然形胜。桥下游有从百万年前凝固下来的冰臼景观,和参差错落的瀑布深潭。桥东头原有清光绪年间侯官县进士陈景韶撰写隶书“远济桥”木雕桥匾,匾中记载了建桥的历史背景,其中一句“任天下事者,苟皆以建桥之心为心,则天下何远而不济哉,然则远济又岂独为建桥言哉!” 道出了“远济”之真意。

二、塘里桥

位于大湖乡与廷坪乡交界处的塘里村水尾,拱跨24.8米,用三五节苗木拱。塘里桥建于1951年,原来是闽侯廊桥中最年轻的一座。桥内挡雨板上留有大跃进时期和文革时期的标语。不同于远济桥典型的峡谷景观,塘里桥的上下游都是开阔的溪滩。两岸的植被葱茏,溪流拐过一处沙石堆积的凸岸,徐徐穿过木拱廊桥。下游的浅潭还可戏水游泳。

三、龙津桥

位于廷坪乡流源村,是福州木拱廊桥中最古的一座,因而也是价值最高的一座。根据桥头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的重修碑,此处原为浮桥,龙津桥创建于明崇祯四年(1631),清乾隆二十年(1755)曾有修缮,桥东还有南宋绍定元年(1228)的摩崖石刻。可惜这座将近400年历史的古桥,在2016年9月15日,被超强台风莫兰蒂造成的洪水冲毁。

根据冲毁前的照片,龙津桥采用三五节苗系统,按照闽浙木拱的发展规律,不可能是明末时的原构。龙津桥拱跨22.19米,仅比明天启五年(1625)的庆元如龙桥大不到3米,很可能同样本是八字撑(单三节苗)的结构,清朝重修时改造为已成熟的木拱系统。不过龙津桥的廊屋保留了叠斗抬梁式的结构,及一斗三升等保留了清晰的明末大木特征,是非常宝贵的明代廊屋实例。而刚刚重建完成的龙津桥,几乎没有了原来的木料,重制的廊屋梁架斗栱都严重走样。一座明代廊桥就此名存实亡。

四、泰山桥

位于廷坪乡后溪村,因桥头有泰山庙而得名,俗称后溪桥。现存为民国二十二年(1933)重建,用三五节苗木拱,拱跨仅15.89米。此桥不长,属于典型的水尾廊桥,锁水口就是锁风水。桥中设有神龛,祀玄武大帝;西头有泰山庙,中祀东岳泰山神;桥对面还有一座齐天大圣庙。通过这座桥可见信仰空间在闽浙村落传统中的位置和重要性。

五、坑坪桥

位于廷坪乡坑坪自然村水尾,建于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宣统年间重修,用三五节苗木拱,拱跨22.7米。 此桥木拱有一处迥异于他桥,非得下到桥的正下方才能看到。原来木拱的三节苗斜苗中,最外侧的两根各是用两根木料拼成,大概是为了省料。另外桥西头有一副对联:清风流水径桥下,闹市广厦隔岸来。一座乡间廊桥忽然包容气象万千,意境开阔,眼界高远。

六、蕉溪桥

位于廷坪乡蕉溪村,建于民国十九年(1930年),1951年重修,拱跨19米。这座桥非常特别地采用了双三节苗木拱,尚不知用这种拱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跨度不大。也正是因为特殊的拱架,蕉溪桥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被承认“木拱廊桥”的身份,早一些的文献资料里也不予收录。

七、三溪桥

原本位于大湖乡坂头村蔡峰自然村与六锦村交界的雪溪、院里溪、东溪三溪汇流处,因而得名。该桥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采用三五节苗木拱,拱跨21.06米,两端立于悬崖绝壁之上,桥高谷深,是七座木拱廊桥中地势最为险峻的一座。桥上有联曰:四山周匝,别开榕峤奇观;两岸崔嵬,不减桃源妙境。

可惜纵有巨石撑托,也难逃厄运。2004年在桥上游仅百米左右建起后溪水库大坝,“开山炸石对木拱桥身及桥台有损坏”,大坝建成后,“滞(泄)洪水将对木拱桥产生极大影响,亟待解决”[5]。果不其然,2016年9月15日,超强台风莫兰蒂造成水位暴涨,水库大坝开闸放水,倾泻的巨浪将三溪桥彻底冲毁。数日后,连江县文物部门才在下游连江县山仔水库,找到三溪桥和龙津桥的部分构件[6]。现在,三溪桥是莫兰蒂台风摧毁的四座廊桥中,唯一还未重建的。鉴于原址人为隐患无法排除,三溪桥恐怕只能另寻宝地,异址重建了。

被洪水冲毁后的三溪桥原址(来源:“遇见闽侯”微信公众号)

早在2003年,浙江省就将泰顺、庆元、景宁廊桥组成“浙南廊桥”向国家文物局申报“世遗”预备名单。2009年10月,“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11月,国家文物局同意闽浙两省七县具备条件的22座中国木拱廊桥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至此木拱廊桥的保护看似走上正轨,但实际上,“中国木拱廊桥”从未进入WHC(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的预备名单。也就是说,“中国木拱廊桥”的申遗排位,甚至还不如几乎公认没有可能的“三坊七巷”。从遗产价值的角度,木拱廊桥本应是今年的泉州之后,福建最有实力的申遗项目。然而为何申遗工作多年停滞不前,去年浙江卫视播的《闽浙木拱廊桥联合申遗为何搁浅》可能给出了答案。

不管申不申遗吧,抱团的闽浙七县中并不包含闽侯。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在2016年“莫兰蒂”台风中,泰顺同样损失了三座“国保”廊桥。从灾后抢救、恢复的速度和质量来看,泰顺的三座廊桥可以称为“修复”,闽侯的恐怕只能叫“重建”。

参考资料:
[1] 茅以升主编. 中国古桥技术史[M]. 北京:北京出版社, 1986.05: P102
[2] 赵辰,冯金龙,冷天,等.木拱桥:作为山地人居文化遗产的重新评价//《山地人居与生态环境可持续发展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3] 苏旭东,刘妍.“双三节苗”木拱桥——木拱桥发展体系中的重要形式[J].华中建筑,2010,28(10):39-42.
[4] 刘妍.浙闽木拱桥类型学研究——以桥板苗系统为视角[J].东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41(02):430-436.
[5] 龚迪发著. 福建木拱桥调查报告[M]. 北京:科学出版社, 2013.03:169
[6] 今朝廊桥成遗梦,他日何往觅乡愁?http://www.mhnews.com.cn/html/145/2016-09-23/10530745586.shtml

黑白配:福州传统建筑墙面乌烟灰使用方式研究

研究背景

在福州最经典的城市景观老照片中,分明可见福州的封火墙有白与黑两种颜色,甚至还有黑白相间的拼色墙面(图1~2)。有别于其他多数地区,福州的传统墙面本就有两种不同的颜色——白灰和乌烟灰。传统民居、庙宇的外墙、马鞍墙常用乌烟灰,偶见白灰、红灰等其它颜色;大型建筑如福州白塔、南门均刷白灰;外国人建造的领事馆、洋楼几乎都是白灰或其它浅色。这说明,福州传统建筑中是有意识、有目的地选择使用黑色墙面。

相较白灰一直沿用在房屋装修中,现代人一般无法理解黑色墙面,而直至福州三坊七巷开始修复,这种传统墙面才逐渐被拾起。[1]但是黑白两种颜色究竟如何使用、出于何种缘由,还未见详细论述,以致古建筑修复过程中存在不少争议或存疑的地方。本文尝试做初步分析总结,且作抛砖引玉。

什么是乌烟灰

在乌烟灰之前首先要了解白灰。传统建筑中的白灰,在沿海地区通常为壳灰(或石灰),即牡蛎壳、蚌壳等各种贝壳高温煅烧而成的白灰,有时在其中加入纸筋、麻等增加韧性。《天工开物》中就详细记载了壳灰的烧制过程和作用:

凡海滨石山傍水处,咸浪积压,生出蛎房,闽中曰蚝房。经年久者,长成数丈,阔则数亩,崎岖如石假山形象。蛤之类压入岩中,久则消化作肉团,名曰蛎黄,味极珍美。
凡燔蛎灰者,执椎与凿,濡足取来(药铺所货牡蛎,即此碎块)。叠煤架火燔成,与前石灰共法。粘砌城墙、桥梁,调和桐油造舟,功皆相同。有误以蚬灰(即蛤粉)为蛎灰者,不格物之故也。[2]

图3 《天工开物》中的凿取蛎房/来源:数位经典

而乌烟灰,又称为锅底灰,利用柴火灶附着在锅底和烟道中的烟灰,混合白灰经过白醋浸泡发酵而成。过去有专门清理炉灶、烟囱并收集乌烟灰的工人。据《福州双杭志》记载:清朝时,汤房巷建有澡堂,乌烟颜料工人与油漆工人同池沐浴,(互相嫌弃)引发争端而斗殴,造成人命案,澡堂被迫停业。[3]在传统行当消失之后,现代制作的乌烟灰则用毛竹烧制,或使用成品的炭黑。

不管壳灰还是乌烟灰,在福州传统建筑中,均用作墙体面层的粉刷,起到保护、牺牲的作用,亦可反复叠加涂刷(图4)。

图4 仓山义序民居外墙

为何用乌烟灰

在目前仅有的介绍福州传统建筑工艺的专著《福州民居营建技术》中,阮章魁认为“墙面与道路、与房子之间的距离较近,为避免光线反射直刺人眼,在传统的民居中封火墙的外墙及内墙檐口上方的墙面均刷涂以炭黑调石灰而制成的乌烟灰……有效地消除了光线的反射造成的光污染和热反射对室外行人及邻居的干扰”。[4]在实际中,的确没有发现在室内使用乌烟灰的案例,但是屋面以上的墙面并不在人的视线范围内(图5),而郊区四周空旷的民居外墙也刷涂乌烟灰(图6),这说明控制光线至少不是刷涂乌烟灰的唯一原因,或主要原因。

在《福州三坊七巷 墙体刷黑有学问》中,唐希介绍,“由于南方多雨,采用乌烟灰刷墙可以起到很好的防水效果,而且在狭窄的坊巷里,将墙刷成黑色可以减少反光,让行人步入坊巷中,眼睛不会受到刺激。但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煤球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烧火燃料,乌烟灰也就成了稀有物。为此,三坊七巷在此之后有部分墙体便开始用白石灰粉刷。” [5]这里除了控制光线之外,还提出乌烟灰具有防水的功能。这种说法也得到了福州另一位古建筑专家的口头证实:传统乌烟灰中含有一定的油脂,具有一定的驱水性能(大意)。当然,传统乌烟灰的准确成分还有待化验分析才能得到。

据笔者走访大量建筑实例,在曝露条件下,乌烟灰墙面较白灰墙面的确更加耐久、不易空鼓脱落,部分高质量的乌烟灰甚至经过长期曝晒雨淋也几乎不褪色。联系乌烟灰的制作过程和工艺,可以初步推断,乌烟灰是一种比白灰质量更好、成本更高的墙面抹灰面层。在过去,穷人只能建造木隔断、悬山顶的房子;而砌筑封火墙、马鞍墙围合自家住房,需要具备一定经济条件,这样的房主有能力在曝露的墙面选择使用更优质而昂贵的乌烟灰。

如何使用乌烟灰

从最简单直观的角度来看,乌烟灰可以分为整面和部分涂刷两种。前者比较简单,通常外墙是整面乌烟灰(图7),或者整面壳灰(图8)。也有少数特殊的案例,类似老照片上黑下白的拼色效果,在马鞍墙的鞍部以上抹乌烟灰,以下抹白灰(图9)。一些案例在不同的墙体材质外采用不同的抹灰层(图10);而在沿海地区,有鞍部以下都砌露明石墙的做法,上部砖墙或夯土墙则用乌烟灰保护,形成类似的拼色效果(图11)。

至于内墙则有充满疑问和矛盾。目前通常是这样认识和修复的:在没有建筑的内墙(如花园等)均以白灰涂刷;在有屋面的内墙,屋面以上为乌烟灰、屋面以下为白灰。但是如果出现一部分有屋面、一部分没有屋面,或者一面墙既有屋面以上、也有屋面以下,则使用一道竖直的界限来一分为二(例如朱紫坊芙蓉园前花园,图12)。这种划分方式对于一个精巧的园林来说,过于简单而缺乏技巧。按照前文的理论,芙蓉园的房主有能力也有理由选择使用乌烟灰。从修复前的照片来看,芙蓉园前花园很可能整面都是乌烟灰(图13);而没有被重新抹灰过的王麒故居花园,佐证了确有在花园中使用乌烟灰的做法(图14)。

如果是在一些不那么开阔、需要更多采光的院落,也较少见一道竖线划分的方式。乌烟灰与白灰,通常不是简单地切割墙面,而是与墙体的边界、墙内的建筑建立联系。这种做法,通常以墙帽和屋面檐口为界,重新划定从上至下的层次,上为黑以下为白(图15),或者退至墙帽以下一段距离(图16~17)。这样处理的墙面,既满足采光需要,也与墙帽、墙裙等一同形成更好的水平层次感。

而传统民居在半室内半室外的灰空间中,也经常用乌烟灰收边和过渡的做法。例如入口回廊处的墙面,以宽20厘米上下的乌烟灰做一圈收边,甚至可以同时暗示出梁架结构的位置(图18)。在主座的檐柱以外、檐口以内的灰空间,沿着檐口、檐柱和边门做乌烟灰收边,完成从室外的亮——黑色减光,到室内的暗——白色反光,这样的明暗过渡(图19)。

以上的案例说明乌烟灰的使用不仅是因其物理功能,也可以出于审美的需要。在少数极其讲究、规矩的民居中,审美的需要甚至可以是使用的唯一原因。例如:乌烟灰作为照墙或门窗的围合、分割和构成元素,使得墙面成为一个更有组织性的完形整体(图20~21);乌烟灰与白灰构成一组图底关系,突出所要表达的装饰、图案、纹样(图22);乌烟灰与白灰按一定比例混合,制成灰色的墙面,然后与原有的黑白灰以及墨画并置、组合、重复,更加丰富墙面的灰阶层次、再造墙面肌理(图23)。

总结

在目前的材料中,还没有找到传统匠人原始的文字资料或相关论述,也缺乏现代化学分析的技术支持,尽管如此,笔者认为乌烟灰的使用规律仍然是有迹可寻的。以上诸多案例表明,从基础的墙体保护功能,到采光、构造、空间的互动配合,再到美学的表达和创造,福州传统建筑中对乌烟灰的使用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成熟的体系。很可惜的是,随着建筑的衰老、匠作的断层、研究和修复的轻视,时至今日已经越来越难看到原真、地道的乌烟灰墙面。 作为地方民居中的狭小领域之一,今人的认识还没有达到足够重视和深入的程度,原始材料的逐渐减少将使得这类研究陷入越发困难的境地。

参考文献:
[1] 海峡都市报. 三坊七巷修建由琅岐古建筑队所承建[DB/OL]. http://www.350017.net/news/ReadNews.asp?NewsID=1305, 2007.11.27
[2] [明] 宋应星. 天工开物[M]. 商务印书馆, 1933.12.
[3] 卢美松主编;福州市台江区人民政府,政协福州市台江区委员会编. 福州双杭志[M]. 北京:方志出版社, 2006.01: 29.
[4] 阮章魁.福州民居营建技术[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6: 181.
[5] 海峡都市报. 福州三坊七巷 墙体刷黑有学问[DB/OL]. https://new.qq.com/rain/a/20180121C01PUF, 2018.01.20.

霍乱时期的卫生宣传

(本文初次发布于2020.1.11,修改于2020.2.2. 感谢王发圣先生提供的资料)

霍乱,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急性传染病之一,多发生于夏季,主要通过受污染的水或食物传播,常出现在卫生条件不佳的地方。多数感染者在初期不会出现任何症状,致病细菌便随着粪便排泄到周围环境,进而感染其他人。霍乱发病时会引起腹泻、呕吐、脱水等症状,严重者若不及时治疗可在几个小时之内暴死,并且由于严重脱水,枯干得不成人形。[1]

福州近代历史上曾多次爆发霍乱,据可查资料,1919、1922、1933、1937、1946年都爆发过霍乱疫情。1919年福州霍乱疫情严重,市内“东西北三城,每城每日有七八十口死于吐泄者”。1943年,闽侯上街马保村发生霍乱,死亡15人,全村7天路无行人。 [2]

鉴于霍乱疫情对于社会的巨大影响,各界人士都会采取各种措施预防和控制疫情传播。正好在搜寻老照片的过程中,我发现一组1910年代初(实为1920年),福州街头卫生宣传游行的老照片,并且附有十分详细的英文说明。我将这些照片介绍出去后,网友王发圣发来一份1921年《美国公共卫生杂志》上的文章《福州的霍乱预防运动》 [3] ,其中详细介绍了这场游行及其来龙去脉。

这场游行的起源还要从美国医学博士毕德辉(Dr. W. W. Peter)在中国的活动说起。毕德辉于1910年毕业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拉什大学医学校,1911年受福音派协会差传部的派遣来华,在湖北武昌的仁济医院(现湖北省中医院)工作。 后来他注意到“大多数的可预防疾病是由社会环境引起的”,便放弃教会医院工作,致力于开展公共卫生运动。 毕德辉在1913年担任中华基督教青年协会演讲部干事,并组建卫生组;后又于1916年组织成立卫生教育联合会 [4] 。当时,毕德辉在各地的卫生大会上举办展览、演讲,并分发卫生宣传手册、书籍,足迹遍布北京、南京、上海、福州等十数个城市。

1916年毕德辉卫生演讲大会海报 / 来源:基督教海报

其时,1919年福州发生霍乱疫情,“患病者达 19000 人,并在 6 到 36 个小时后开始出现死亡,死亡者数以千计,整个城市都陷入瘫痪之中。 ” 所有人包括省长都在求助于神明,迎神赛会每天都在举行,但都无济于事,霍乱仍在不断扩大。 [5] 1919年,霍乱在中国造成了大约20万人死亡。

1920年6月,在霍乱卷土重来的前夕,毕德辉受福州青年会的邀请,来到福州举行卫生大会。以往的卫生大会都是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内,人们凭票入场。而这次他意识到为了更有效地预防霍乱,“必须走上街头,甚至有可能的话,要走到每一家每一户”。所以他在福州组织了包括政府官员、商人、学生等各类人群在内的1847名志愿者,一同参与到游行中去,一周之内走遍了福州90%的大街小巷。

而以下这一组照片就是当时游行的主要道具。

游行的道具

在游行的最前端是一面写着“福州卫生防疫会”的大旗帜,和一面写着“福州卫生防疫游行队”的小旗。还有数个苍蝇的巨型模型,以及老鼠和蚊子的模型。地上的棺材里躺着霍乱的受害者,担架上则躺着两男一女三个病人(应为假人)。旁边还有扩音器供宣讲的人使用。

利用游神道具进行宣传

这是福州游神常用的由人扮演的两个人偶。高个子代表霍乱,默默地走在游行彩车的前面,用眼神或手指出容易引发霍乱的问题。有胡须的小个子代表走在”霍乱“身边的聪明人,向人们宣传卫生知识和对应策略,表示如果对霍乱的病因和预防方法足够了解,便不怕这个高个子。

关于饮食习惯的彩车

最右边是一个夜壶,左边则是一个米桶,都没有上盖。桌上是吃饭的碗筷,虽然筷子很便宜,但是没有公筷。桌边贴着”有苍蝇叮过不可食“。

关于饮食习惯的彩车 2

白色的帏帐上写着”煮熟蔬菜队“,里面是一个煮具连着铜管,不断地对食物吹送蒸汽,保持菜肴温热。桌中间的几碟菜也配上了公筷公勺。很明显,这是与上面相反的正面案例。

关于清洁餐具的彩车

从右边开始,分别是没上盖的夜壶、一个带竹杓的水桶,一个盆子和一些用冷水洗的碗碟。一只”大苍蝇“不时地在其间变换位置。又是一个反面案例。

关于清洁餐具的彩车 2

与上图基本器具相同,但碗碟是用开水清洗,并用盒子存放;分别用较深的桶装生水,另一个盛开水;竹杓中装有木炭;夜壶则被严实地盖住。

生食警示彩车

一大堆生瓜在没有任何遮盖的情况下售卖,同时还有生水浇在瓜上保持湿润。苍蝇和灰尘污染了这些瓜。右边则是装满了去了皮的栗子的笸箩,在卖出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摸过它们,所以也很不卫生。

生食警示彩车 2

彩车上有两种木材,一种是柴火,一种是棺材。宣传员通过扩音器教导人们在霍乱季节使用何种木材,然后用诸如“若不烧柴,便进棺材”之类的狠话收尾。

担架上的假人

在这一系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彩车之后,紧跟着的是抬着假人的担架,和一口棺材。我泱泱大国之恐吓宣传,自古有之。

真实的道具,简明的要点,直观的特效,惊悚的后果,这种卫生宣传手段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硬核。由于科学知识的不普及,和民间信仰的根深蒂固,以往福建民众面对突如其来的瘟疫,常常不是求医问药,而是通过求神拜佛的方式祈求平安健康。比如福州人常拜的五灵公就是非常著名的”瘟神“,也被奉为逐瘟之神。而正是利用了民间信仰中常用的游神道具,放在彩车之首,更易于民众接受。除了游行之外,运动中还举行了285场集会,分发了30万份霍乱知识宣传册,同时还组织人们接种疫苗。周边的城市在不久后发生霍乱疫情,而福州得益于这些宣传和预防措施,当年安然无恙,被称为“危险的大海中的一个平安的孤岛”。

福州卫生防疫会为民众接种疫苗
福州复初庵的五灵公 Palm耗子 拍摄

游行照片出处:USC Digital Library(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子图书馆)
作者:Gold, Ralph G.
拍摄时间:1920年6月(原注1911-1913有误)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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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荣国. 近世福建瘟疫之研究.
[3]"Cholera Prevention Campaign in Foochow:A Late Work of Dr.W.W.Peter"[J].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1921,11(6):508-512.
[4]牛桂晓.美国传教士毕德辉在华卫生传教活动探析[J].宗教学研究,2019(02):224-231.
[5]牛桂晓. 1910-1930年间中国基督教卫生教育运动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15.

“古法”晾衣

福州,总是很潮湿,总是很多雨水。今年的降雨特别多。二月雨水,没想连续下了近一个月的雨,阴冷是福州的魔法;三月惊蛰,可是福州的春天来得晚,出了太阳才见得一点温暖。

终于出了太阳,首先要做的是什么?当然是晒衣服晒被子。

老百姓很会利用空间,每到这时候,老福州的大街小巷就升起万国旗。过去的空间很拥挤,树梢、栏杆、甚至电线都是晾晒的好地方。

在老房子的屋顶,经常会“生长”出突兀的、简易的晾晒平台。这种平台在修缮前的三坊七巷、上下杭等所有老街区都非常常见,甚至有时候看屋顶有几个平台就能数出这座房子至少分成了几户人家。它结构简单,不过是在屋顶上搭一个木或铁的架子,但通常却会破坏屋面导致漏水,甚至会改变原来的梁架承重结构。所以在修缮的过程中,都将其视为后加的违章建筑而拆除。

偶然我翻看老照片,发现这些”违章建筑”其实不是那么晚近才出现。至少在清末民国,智慧的劳动人民就开始向天空争取阳光。

老照片中还有一种墙帽,顶部是平的,再砌一道非常薄的女儿墙,所以人可以在墙顶轻松行走,还能摆放一些盆盆罐罐,例如上面的老照片中可能就是虾油罐子呢。

迫于拥挤的城市空间,一般人家没有开敞的天井,才转而在垂直方向寻找突破。所以在乡间,这种平台并不多见。乡下的土地开阔,无所谓舍弃一点建筑面积,天井可以做得很敞阔,厝前还可以有谷坪,晾晒衣物就完全不需要爬上爬下。

老房子里经常能看到这种扁圆的石头,中间有一个孔。现在很多人以为是柱础,但其实福州的柱与柱础不用榫接,而直接落在上面即可。偶然还能见到有的房子里还在使用这种石头,就是插上竹竿晒衣服。

这种属于可移动物品,相当于买的家具。还有“硬装修”的办法,直接做在建筑上的晾晒竿。

比较常见的一种是在建筑前的屋檐下,通过吊、穿、搭等方式将木架固定在建筑上,高度差不多在人伸出手能够得着。这种木架不会被雨水淋湿,阴雨天里也能够晾晒衣物,可以说是与石墩晾衣架互补。

还有一种比较罕见。早在建造房屋的时候,就把前后两座房屋的挑檐插栱连在一起,用时只需要在两根木头间架上竹竿,就可以晾晒被褥等大件物品。因为直接暴露在天井中,这根联系前后的木头中部很容易腐坏,不易保存。

现在的工具越来越方便,不锈钢的、可移动的、可升降的,所以即使在老房子里,这些“古法”晾衣也已经很难看到了。而原来老房子里的人,也渐渐迁出,告别了那阶前落叶、芭蕉听雨的庭院生活。

三座歇山顶的死与生

​一

“茶亭终于要重建了。”

这是这句话说得最有把握的一次。在网友的追问下,在媒体三番五次的报道下,在文物部门的努力下,异地“停尸”十二年之久的茶亭庵四角亭,终于首次进入实质性重建阶段。

原来,茶亭街作为南门通往台江的必经之路,路中建一路亭供往来商客歇脚饮茶,路以亭为名即茶亭。从老照片中看到,2006年拆迁前四角亭的歇山顶,以山面为正面,朝向茶亭街,红墙伴着复杂的斗栱和彩绘,屹立近两百年,无疑是福州南门外的标志性建筑。

伴随着明清商贸的发展,茶亭街逐渐形成福州著名的手工业一条街,尤其以剪刀、菜刀、剃头刀这“三把刀”为代表。茶亭正面的石柱上就有这样一幅楹联为证:

养浩然之气配义与道
入圣者之域绝伦超群
嘉庆二十四年孟冬吉旦 剃刀行敬立

茶亭的石柱(Celespace潘 拍摄)

当时各手工业共同捐修茶亭庵,剃刀行有资力在石柱上留名,说明了当时剃刀业的发达。

在2006年的改造中茶亭被拆除,构件移至1999年迁移至白马路西侧的汀州会馆旁暂存,原计划待改造完成后回迁安置。谁曾想这回迁时间一推再推。

拆卸下的茶亭歇山顶(笔者拍摄)

大约从2008年起,至少每两年就有媒体报道茶亭回迁的相关情况,每每说到即将回迁,又因为种种原因未果,直至今年才真正进入实施。可谓跌宕起伏、百转千回。

在最近一批报道中,媒体不约而同地拍摄了躺在茶亭边上的两根石柱作为配图,石柱上有两列楹联,的确很像是老照片上茶亭门口的那两根石柱。可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媒体拍摄的石柱

石柱上,分明地看到“胭脂”、“霓裳”的字眼,显然不是上述的两根石柱。而在茶亭的背面,是没有别的柱子的。那么这两根是哪里的柱子呢,又为什么会躺在茶亭的边上?

本站网友 Celespace潘 自2000年前后就出入福州的大街小巷,像个神经病一样流窜于各拆迁工地间拍照,为许多老建筑留下了生前最后的影像。这批照片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勾勒出一些些城市化建设大潮来临前,还未被高楼大厦蚕食鲸吞的绝版老福州。

在其中台江横街的一组旧照里,笔者找到了这对石柱:

天上霓裳人间广乐
南朝金粉北部胭脂

宁德会馆戏台的石柱(Celespace潘 拍摄)

大意猜测是戏曲演出声色俱全、囊括南北才子佳人之意。石柱支撑的主体是一个歇山顶戏台,概略观之,举折高矗,翼角飞翘,燕尾角鱼,山面贴红色斗底砖,与老照片中乌山高爷庙之歇山神似,乃典型闽东晚清民国之精巧建筑。最别致的是屋面,从正脊垂下硕大的如意灰塑,隐约还能看到蝙蝠、仙鹤和中间红色牡丹花的形象,极尽工巧,在现存和有据可查的建筑中,仅在琴江颐园六角亭上找到简化的如意装饰。

据资料,此建筑当属宁德会馆。原来清朝年间,宁德茶叶进入福州后,本地人占据天时地利采用压价手段,让宁德茶商吃尽苦头。后由霍童人缪兰成、郑实圃倡议,由四位霍童商人和四位周墩(今周宁县)商人于清同治年间合力筹建会馆。据说,为从福州人手中争取土地,会馆分期建设,先后建戏台、魁星阁、下婆宫,拉拢邻里,最后才建成宁德会馆。原建筑北靠保福山,依山势而筑,逐进升高,占地面积约3000平方米,十分宏伟,遂成为宁德茶叶进入省会贸易的平台。

在Celespace潘拍摄的戏台照片中,还有许多精彩的细节。譬如歇山顶下富丽堂皇的藻井,层层叠叠,八角如意叠涩接天宫转圆形叠涩,四角凤凰衔书,镜心牡丹垂下,整个藻井雕栏画栋,即使在当年简陋的数码相机镜头下,还是闪烁着熠熠金光,完全可与今天还能看到的古田会馆相媲美。而在两侧看楼轩廊下,也不乏精美的雕花贴金。不难想象当年看着华构逐步建成的宁德商人,踌躇满志,以会馆为平台扩张贸易的万丈雄心。

是非成败转头空,建国后,会馆建筑分别被改为福八中教工宿舍、福州自动补偿器厂厂房。从老照片中可以看到,至横街改造拆迁时,会馆仅存正面牌楼门、戏台和两侧看楼。

在宁德会馆的对面,还能看到原址的铺前顶救主堂,这座创建于道光二十七年(1848年)的老教堂后来易址八一七路旁新建。

宁德会馆(中间)与铺前顶救主堂(右下)(Celespace潘 拍摄)

2004年横街改造, 明清“旧屋”成齑粉,南北“隘口”变通途。这两对刻联石柱,一前一后被拆卸、转运、冷藏,相伴十余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福州坊间向来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为了修缮或打造某处名胜古迹,又拆了哪里的老房子来做器官移植甚至干脆借尸还魂。或真或假,众说纷纭。

2003~2006年,在那个文化遗产观念尚不普及的年代,一座台江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陈文龙尚书庙原位于中亭街东侧坞尾街,因民间尊奉南宋末年抗元英雄、闽广宣抚使陈文龙为“水部尚书”,故俗称“万寿尚书庙”。陈文龙作为水上航行安全的庇护神,在台江诸多商贾和水岸居民之中拥有广泛的信仰。

拆迁前的陈文龙尚书庙(来源:《历史文化名城身陷“拆迁”重围》)

2003年,因为达江路扩建的需要,陈文龙尚书庙计划被切去约三分之一。其时,因为历史原因尚书庙内前、后殿已毁,只剩下大殿为历史原物。达江路作为重要干道,规划已不能更改;而搬迁后陈文龙尚书庙的格局可以完全恢复,面积甚至能够增加。尽管省市专家、学者们一致认为珍贵文物应当原址保护,最后,新的尚书庙还是赶在2006年除夕前,在星安河畔落成开放。

现在的陈文龙尚书庙(笔者拍摄)

有趣的是,新址的尚书庙不仅恢复了前后殿,歇山顶之下还出现了一个极其华丽的藻井,尺寸略小,通体鎏金,工艺远非其它新制的木作能比。多亏Celespace潘慧眼识珠,记录下一片瓦砾中最精彩的细节,经过笔者比对,确认这个藻井正是宁德会馆的戏台。

搬迁后的藻井(笔者拍摄)

城市建设的大潮滚滚向前,许多15至20年以上的小区又被列入新一轮“旧改”。那几十上百年的老房子只能归类到“棚改”对象,或者被随意误拆,或者顽固地当上楼盘间的钉子户,或者运气稍好被眷顾当选保护修复示范。时也、运也、命也,本质上有何不同。

茶亭重建的地点几经更替,不日将前往茶亭公园的大门旁,继续守望南北人来人往。陪伴十余载的宁德会馆石柱,不知是继续飘零,还是干脆与茶亭移花接木,共同支撑老茶亭的最后记忆。陈文龙是最幸运的,不仅继承了宁德会馆曾经鼎盛的标志,一度还计划在江滨给他建主题公园,配备停车场、仿古码头,地上水上来去自由;最后也不差,星安河畔倒也与原址相仿,还有同样异地迁建的三通桥作伴。

没曾想搬家过了十年,物业公摊大变样。又来了一座借尸还魂的木牌坊,庙、桥牌坊,三点一线,三位一体,成为上下杭保护修复的新名片,成为媒体宣传、游客打开的必拍背景,不说名声大噪也是混了脸熟。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啊?

现在的上下杭“入口”(来源:福州日报)

福州乌塔下,历史的韵脚

​至少在几十年前,南门一带还是福州两千年历史文化的麇集之地。福州古城轴线自屏山始,至乌山、于山之间恰如天然门户,各立乌塔、白塔如两阙,中设南门,有箭楼、翼楼、瓮城等,在福州各城门中最为壮观。南门内市井繁华,店肆林立,更有孔庙、府学,已经大小寺庙无数。因而这里也造就了福州最有名,也最让人无限遐想的城市老照片。

福州南门内两山两塔老照片(莫理循收藏,1870 年代)

上世纪90年代,旧南门内、乌塔脚下开始“棚户区改造”,林枝春故居、慈善堂、裴仙宫等一批古迹遭到拆迁,更不用说无数不知名的宅第民居。其中,南关白真人庙位于凯凝铺的原建筑被拆,被迫迁入蓝宅花厅过渡,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好些年。蓝宅花厅其实并不知是何许人的宅第,也不清楚原来是多大规模,只留下一座小小的花厅。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座花厅之精美,完全不亚于三坊七巷后来被评为省保、国保的一些名人故居。大概也算是“命好”,若不是白真人庙“侵占”,蓝宅花厅也不会当了多年里乌塔脚下唯一的“普通古建筑”。

乌塔与脚下的白真人庙

拆迁后,这一地区闲置了数年,直到2002年以2.58亿元被出让给冠亚集团开发商业地产。随后,开发商在乌塔保护范围内大兴土木,并擅自对塔基实施基础加固工程。

2004年9月5日,即冠亚广场开工后3个月,福建师范大学62名专家、教授联名致函国家文物局、建设部,呼吁拯救福州历史文化古迹。信中涉及乌塔内容如下:“乌塔”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福州历史文化名城的标志性建筑,“乌塔”所在地也是福州著名的风景区,应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对其进行修缮保护,而不能掺入太多现代化的内容。但是按规划,其将被缔造成集购物、休闲、娱乐、餐饮、旅游、居住六位一体的福州首座全生活购物中心,这不仅将破坏其原有的风貌,对“乌塔”的生存也将构成严重威胁。

冠亚广场初期方案效果图

直至2005年7月,国家文物局督查组现场检查了冠亚广场对乌塔及其历史风貌所造成的破坏和影响,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违法事件。随后政府下令冠亚广场停工,福州市文物行政部门依法对冠亚房地产公司处以人民币50万元罚款,福州市建设部门责成施工单位免去相关工程负责人职务并吊销项目经理资格证书。

15个月后,一份降层露塔的设计方案原则通过了国家文物局的审批,据冠亚集团介绍,该方案减少建筑面积1.8万平米,损失达2亿元。

如今可从文庙看到乌塔

2008年冠亚广场建成后,乌塔周边原址保留的部分文物建筑先后得到修复,如石塔会馆、邓拓故居、高爷庙、澹庐等等,并对社会开放。而南关白真人庙和蓝宅花厅依然落魄地蜷缩在乌石山东麓,鲜有人知晓其中蕴藏的精美园林,成为乌塔东西轴线上一个显著却又隐蔽的角落。

福州老建筑百科站长nenva当时写了一篇非常著名的纪实帖子《福州乌塔轮回祭:一座古塔的消亡》,梳理了乌塔和冠亚广场的命运起落。而今又十年过去了,白真人庙终于迁走了,当年在地产开发中幸存的蓝宅花厅却再也等不到重焕光彩的那一天。

就在近日,网友发现蓝宅花厅突然被夷为平地。

废墟上,挖掘机还保持着最后工作的姿态,旁边半堵老墙上还挂着些许旧时园林的灰塑,墙下原本假山鱼池的位置变得空落落的,更不用说花厅上的雕梁画栋,连一点踪影都寻找不见。唯见一旁的微微倾斜的乌塔,终于又多露出了一点点,以这种方式。

蓝宅花厅不是没有机会的。

2007年至2011年,鼓楼区在“三普”中,将暂放在蓝宅花厅内的南关白真人庙碑刻登记为文物,而对作为临时安置场所的古建筑园林未予理会。彼时白真人庙迁入已达十余年。2014年至2015年,福建省普查历史建筑,2017年,福州市第一批历史建筑名单公布,蓝宅花厅仍然榜上无名。蓝宅花厅就此错过了得到法律法规保护的机会,成了旧改、立改怎么改都名正言顺的“违建物”。

当老领导把“冠亚广场事件”的解决看作是三坊七巷保护的前奏的时候;当《福州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启动修编的时候;当福州入选第一批历史建筑保护利用试点城市的时候,蓝宅花厅的消失,分明的告诉我们,现在的福州与当年那个让阮仪三急得上电视奔走呼告的城市,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很可惜,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或许掠不起一丝波澜,或许很快就会被淡忘,“历史并不会重复,但它会押韵。”

乌塔走入新的轮回。

三泰上寨:一座被遗忘的闽清寨堡

​一年前,我在查找寨堡类建筑资料的时候,发现一篇2001年《武汉大学学报》上的论文:《闽清寨堡初探》。在同类选题论文中,这可能算是开先河之作,就算是如今大热的永泰庄寨,也没有多少像样的论文出现,更不用说闽清了。

根据摘要,论文“以闽清‘三太(泰)上寨’为例, 论述了福建闽清寨堡民居形成原因与建筑形态特点,并与当地大宅院民居比较,展示了寨堡民居的艺术魅力。”自上寨所处的金沙镇开始,论文叙述了多山丘而少平原的地理环境,地偏远而多匪患的社会环境,中原人口和文化的南迁带来的影响,聚族而居、封闭农耕的生活习惯,简要而清晰地分析了寨堡形成的原因,显示出作者传统学院派的功底,和对闽清乡土文化的熟稔。

果然,看了简介,原来作者欧颖清便是闽清本地人,当时应在武汉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难怪在千里之外关注到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闽东寨堡,而不是当时已经火起来的福建土楼。

更慧眼独具的是选中了“三泰上寨”这座建筑。

匆匆浏览文章,还没有细读,其中第一幅钢笔手绘的配图就震撼到了我:以仰视的第一视角看去,一座浑厚的闽东寨堡建筑盘踞在山头,自下而上蜿蜒的石板路显示了山势的陡峭,直至伸进厚重深邃的寨门;石墙和土墙的比例暗示了寨堡的高大和厚重,拔出屋面的马鞍墙却有展翅飞翔之势;四面环绕的斗窗铳口窥视着山下的环境;背景连绵的远山更衬托出不可侵犯的固若金汤之感。

论文中的仰视角手绘图

寨堡建筑,多据险而守,更筑以高墙,高屋建瓴,以御外敌。类似选址的有福清东关寨、闽清娘寨、永泰和城寨等。他们沿着寨堡外墙设一圈无障碍的环形跑马道,以便观察敌情和迅速反应,内部拱卫以与一般大厝并无太大差别的厅堂居屋,所以从高处望去,寨堡通常呈现单一的几何完形,如矩形、八角、前方后圆等。

但是三泰上寨不一样。

论文中手绘的平面图展示了上寨的独特之处。乍看上去,三个大小形状不同的矩形紧挨在一起,约莫呈“品”字形,对应三个独立又紧密的建筑单元。每个建筑单元都有各自的厅堂和护厝,建筑轴线纵横垂直而依次朝向北、东、西。从体量和天井大小可以看出,居中而朝北者为正落。连续错落的廊道空间保障通行无阻的同时维持了寨堡的整体性;大大小小的天井既提供了采光和集水,又强化了主次分明、节奏丰富的空间秩序。

论文中的上寨平面图

可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复。实地踏访发现,山体以及几乎四面被五六层的村民自建房包围,如笼中之鸟,不复巍峨之势;而寨堡也难言乐观,墙倾屋颓,藤草滋长,几欲不存。

http://my.tv.sohu.com/us/342816336/144721020.shtml

三泰上寨航拍

山体大约与烟台山(指公园处)大小相当,原有三条卵石蹬步可以上山,分别对应三落建筑单元。除此三路外,皆为峭壁而不可行。今正落一路已全部被芭蕉和杂树覆盖,不知起始。现从西侧一路上山最易,待登至山顶,看到的寨门竟不过是草莽中的一个黑洞罢了。钻入寨堡,不过是一幅荒凉破败的景象,叫人大为沮丧。人去屋空,偌大的宅院寂静无声,只能在废墟中摸索往日的华光。

被藤草覆盖的西寨门,墙体已经大部分塌毁
过去村里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常常被征用,改造成公社的食堂、仓库、卫生院等,厅堂里精美的牌匾和文雅的字画没有了,被替换成鲜红的口号和语录

西落、东落和中落的厅堂。中落使用了更高规格的“进屏厅”,并设有神龛,显示了其核心的地位。

以前人常用废旧纸张糊墙,于是我们有幸看到了过去的书法习作、民国开展土地陈报的宣传告示、民国和建国早期的旧报纸……现在看竟如史料般珍贵

据山下村民介绍,这座寨堡由六兄弟合力建造(疑为“六叶”误传,论文记载为一人主造),依靠人力挑石运土,经数年乃成。虽主要用于防御,也是三太村的祖厝,周边的家森厝、家荫厝、贤聘厝等都是其子孙辈的房子,而繁衍至今,后代应有数千人之多。也正因族亲过于繁冗,已无人能够维护祖屋。而曾经居住在寨内的长辈渐渐老去,新生代的人再无念旧之情,保护更是无从谈起,只能眼看它每况愈下,渐渐消失。

上寨与村镇

早先,我颇费了些精力找寻这座寨堡,一座如此独特而庞大的建筑一直悄无声息,本身就不是乐观的信号。虽然早有乡人著述,名副其实,但上寨既“逃”过了全国文物普查,也不被历史建筑普查关注,至今没有哪怕名义上保护的迹象。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就在邻县永泰,近年极为重视传统建筑的保护,一举将十几座寨堡打包申报成为第九批省保,将来势必继续申报国保。于是,有的寨堡可能在短短几年内,从无保火箭般一跃数级升为国保,不可谓不惊人。同时,民间家族的力量不可小觑。寨堡建筑庞大,维修养护耗子巨大,非集全族力量难以支持。好在永泰这些寨堡的后人仍然团结,原先就有各自的族亲会,随着近年乡愁意识的觉醒,很快便能成立修缮理事会,完成资金和人员的筹备。然后,即使是全福州最偏远的珠峰寨,也能从几乎一片荒废已久的废墟上焕发新生。

以庄寨修复为契机,或许“乡村复兴”真的能在永泰实现?

反观闽清,此次第九批省保,哪怕不限于寨堡建筑也无一入选,难道就连一座拿得出手的都没有吗?显然不是。娘寨、冬畴寨、冬诚厝、岐庐、可霖厝、炉边上下寨……论单体论数量,完全不输永泰几分。榜上无名,是不能,还是不为?民间也好不到哪去,前年“尼伯特”台风后,闽清受灾严重,诸多大厝不同程度受损甚至倒塌。灾后,许多地方借重建之名,抢盖更高更大的楼房,弃祖宅于不顾。更有甚者,直接在倒塌的老宅厢房原址盖起新房,只需留下厅堂。洪水退去了,楼房建了起来,连村民自己都要看不下去,虽然修复,也是请草台班子糊弄了事。能够尽力原样修复的,仅见可霖厝、坡台厝等寥寥几处。

一座勉强粗暴修复的大厝里张贴的倡议书

闽清、永泰两地地理位置接近,自然条件高度相似,孕育出的建筑本是同根同源。然而两者命运竟如此殊途,真叫人唏嘘。

琼河七桥有几多

就像中国TOP3的大学有七八所,如果多留意网络资料便会发现,福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琼河七桥”大概有十几座之多。

最流行的版本有二。一为“太平桥、观音桥、馆驿桥、金斗桥、二桥亭桥、板桥、广河桥”;二则“安泰桥、澳门桥、板桥、二桥亭桥、观音桥、馆驿桥、金斗桥”。此外候选选手至少还有虹桥(有两座桥曾用此名)、新桥、双抛桥、老佛殿桥、另一座太平桥、另一座观音桥等等……甚至还有说法,称版本一中太平桥、广河桥被拆毁,所以安泰桥、澳门桥增补入选,成为了版本二的“新七桥”……不得不说脑洞真大,水部太平桥、广河桥明明还在(西水关太平桥在公布市保之前就没有了),只是部分被破坏,何况按照这种标准,安泰桥、澳门桥更是看不到身影,断腿的怎么会替换抽筋的选手上场呢。

不管怎样,摆在眼前的名字已经有十几个,究竟哪七个才是真正的“琼河七桥”呢。查阅二十多年前公布的文件,并未详细列出究竟是哪七座桥,只有保护范围为“各座石桥和两岸河床五十米”,而且公布的名称仅仅是“河七桥”,而非“琼河”。这要追究起来,以上所有只有(水部)太平桥是位于如今所谓的“琼东河”之上。

真相愈加破朔迷离,真叫人头大。

只好求证于文物局。结果出人意料,最流行的两个版本竟无一正确。真正的“琼河七桥”是金斗桥、馆驿桥、双抛桥、高峰桥、板桥(老佛殿桥)、安泰桥、观音桥。高峰桥爆冷入选,种子选手二桥亭桥遗憾出局。

经过沟通了解,原来,公布的文件是打字打漏了,真正的文保名称就是“琼河七桥”。而“琼河”与现在的琼东河没有关系,而是根据文物普查时老福州的口述取用的俗称。而文物局原先是有七座桥的详细名单的,但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名单缺损了一部分,所以一度造成基层文物部门、媒体和市民的混淆。后来经过当年当事文物干部的确认,确定“琼河七桥”为上述的七座石桥。

名单可能还会有些争议,比如有高峰桥为什么没有陆庄桥;有安泰桥为什么没有澳门桥;双抛桥不在一条线上怎么也有……不管怎样,一个市保的真相终于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高峰桥

位于福州府城西门外陆庄河上,北通柴巷,南连高峰里。建于清乾隆庚申年(西元1740年)。桥为石构平梁桥,长13.90米,宽3.64米,跨度7.50米,桥面直铺七条石坂。桥栏杆由四对望柱和六块石栏板组成,栏板长1.80米,上浮雕仙鹤、鲤鱼、麒麟、花草等图案。桥下有水闸。

(celespace摄于2002年)

原高峰桥西侧南岸有有一株古榕,向河中心倾斜,其一枝气生根飘落北岸并扎根生长,形成“脚跨河两岸、身在河中央”的奇观,俗称“人字榕”。多次遭台风破坏,先后变成“八字榕”、“一字榕”;如今连岸上的树根都寻不见了。

双抛桥

位于杨桥路雅道巷北口,始建于唐天宝十二年(西元753年),现存桥梁为清光绪二年(西元1876年)修建。单孔石拱桥,桥长9米,宽2.9米,跨度4.8米,桥拱由十九条方体石柱砌成。桥栏石柱上刻“古名合潮桥”“光绪丙午建”,桥上建有风雨廊,两开间悬山顶。

因本桥位于大航桥河与元帅庙河的交汇处,桥下河水一头通元帅庙河,一头通白马河,两河在此汇流,白马河涨,潮水汇合于此,故名合潮桥。又因本桥呈曲尺形跨越两条河流,故俗称双套桥,久而谐音为双抛桥;因桥附近有榕树隔河生长,树枝相连,有文人据此衍义为邱何殉情的悲剧故事。

1938年老地图上的双抛桥

至迟至1949年的福州老地图上,双抛桥仍然是垂直的两座桥。杨桥路多次的扩建后,仅存大航桥河上南北走向石拱桥一座,而且河流早已被覆盖不见,现在不过开发商在桥西侧设置浅水以象征罢了。

观音桥

位于西门安泰河与文藻河交汇口西,北通文藻北路,南接驿里。为单孔石拱桥,桥长8.50米,宽5.10米,跨度5.00米。桥面横铺石板15块,南端石阶四级,北端两级。桥面两侧有石护栏板六块,长度为2.40米和1.41米。在西侧中间一块栏板上,刻“观音桥”三字,每字字径达39公分。东侧拱板刻“时成化丁酉建造”,桥上有仰莲望柱四对,高0.85米。 源:

馆驿桥

位于衣锦坊西口,原五代罗城大壕上。先为木桥,明成化十四年(1478)改为石桥。因桥通三山馆驿,故名馆驿桥,俗名驿前桥。清道光十八年(1838)春,七十叟里人雨村重建为单孔石拱桥。东西走向,长7米,宽5.05米,桥面由6块石板连成。北侧桥栏板刻“馆驿桥”,南侧刻“道光戊戌年(1838)建”,望柱4对,莲花柱头。1985年修建道路时,桥面覆盖混凝土。后又做贝雷桥以通车。

金斗桥

位于文儒坊西口,是联接仓门街、通湖路的通道。此处原为唐罗城金斗门桥,后毁。清嘉庆戍寅二十三年(西元1818年)重建。 石平梁桥,东西走向,长10.2米,宽3.7米,跨度为4.7。桥东端有台阶7级,西端有台阶8级。有望柱6根,栏板4块。桥面由4条长5.4米,宽0.75米、厚0.2米石板条铺成。

今文儒坊已被通湖路拦腰截断,桥头的唐宋遗址迟迟未见端倪,至今金斗桥仍为断头桥。

板桥(老佛殿桥)

光禄坊南侧,跨于原五代罗城大濠即安泰河上,南北走向,连结玉山涧。为石梁桥,长5.35米,厚3米,桥面由四条长5.35米,厚0.37米石条架成。有石望柱、栏板。东侧桥梁刻题识:“万历壬寅年(万历三十年,西元1602年)仲春日立”。

桥南即是玉山涧老佛殿,好一幅红墙绿树白桥。惜2013年被庙方拆除。

安泰桥

位于南街,原罗城利涉门外,称利涉门桥,后名安泰桥。石拱桥,单孔,跨11米,宽6米。《榕城景物考》载:“唐天复初,利涉门为罗城南关,人烟锈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萧管从柳阴榕叶中出。”今街面早已扩大,用钢筋混凝土覆盖,石桥原构仍在其下方几十公分处。

私立协和职业学校

​福州曾有一段动荡而光辉的近代史。作为五口通商的口岸之一,闽江的航道向外国商船开放,中西方贸易量剧增,福州一跃成为中国东南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大量的外国人涌入带来了西方的经济和文化,他们设立洋行、建起住宅、开辟洋人居留地,西洋的建筑技术从口岸登陆,于是有了烟台山的使馆洋楼,和鼓岭的避暑别墅。

当随之涌入的西方传教士登上陆地,看到的是纷纷攘攘的广大劳苦百姓,和他们一双双对陌生世界好奇又畏惧的眼睛。于是各个教会稍有立足之地,便设所布道,吸纳教徒。不仅如此,他们还开设医院、兴办学校,把西方现代的医疗技术和教育体系带入中国。其中尤为著名学校的如英华书院、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等,莫不是培养了一大批福州乃至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至今师大附中、农林大学、福建师范大学等仍然以这些教会学校为校史之源。

据史料统计,在20世纪初期福建教会学校发展的鼎盛时期,“全省教会小学和中学,已分别占公、私立小学总数的1/3和约一半”;更不用说教会大学,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不是针对谁的存在。

其中有一所在一干光彩熠熠的教会学校中并不那么突出的中等教育学校,其校址保留至今,相比私立文山女子中学、私立毓英女子初级中学、私立寻珍女子初级中学等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遗迹,已算是幸运。

说来也不陌生,祭酒岭一直作为福州城西通往洪山桥路上的一处地标,而被福州人所熟知。如今宽阔繁华的杨桥西路边上,祭酒岭也不过是一个小山包,或许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山包上岳立着一座散发着浓厚历史气息的红砖建筑,坚固沉稳。也有人曾问起,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只知道一个“协和职业学校”的名称,除此之外我们对它的身世知之甚少。

( 池志海拍摄于2012年 )

整个建筑约为长方形,高三层,第一层是一花岗岩的石砌基座;其上是两层的红砖屋身,层高颇高;屋面是中式传统的歇山顶,整个是非常经典三段式构成。建筑的风格颇类似协和大学建筑群,甚至我们怀疑他们拥有同一个设计单位。也难怪这种风格被称为教会中国式。

后来查阅资料得知,该处“协和职业学校”的校史可以追溯到清末光绪年间,基督教福州美以美会传教士孟存慈创办的培元师范学校。这位孟存慈不仅自任该校校长,后来还以神学院院长的身份为华南女子大学校舍(也就是今师大校部)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后来该学校辗转福州城内古仙桥,并改名协和师范学校,设师范科培养小学教员。1920年代中国知识界发起非基督教运动,反对外国人办学,提出宗教与教育分离,并收回教育权,促成国民政府颁布法令限制教会办学,对许多学校造成不小的冲击。在此影响下,协和师范学校一度停办8个月。

1928年学校改名为福州私立协和中学,搬迁至祭酒岭,并开始兼设农林科。1933年8月,又按照教育部颁发的职业学校规程规定,改办职业学校,称福州私立协和职业学校(简称“协职”),专办初、高级农科。说是“专办”,实际上学校的课程安排是十分全面和综合的,甚至有可能超过今天的文理分科。

“协职”的校徽,来源:7788.com

笔者找到了几份这一时期协职的试卷,包括”农作物考题”、“农村合作考题、高三肥料科考题”、“高中英语试题”、“高三农村社会参考题”、“高中毕业考试公民、数学试题”、“高三三角附解析几何季考试题”、“高中物理学毕业考试”等等等等……下面我就截取几条来给大家瞧瞧。(试卷均来源于福建省档案馆)

看来协职在通识教育和与时俱进方面还是非常注重的……

安稳的时光不长,没过几年抗战爆发,1939年“协职”迁往闽清六都,一度还试图在闽清建新校舍。1941年4月福州沦陷,“协职”被迫又迁往将乐。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协职才回到福州,此时祭酒岭校园已被敌机炸毁,只得原址重建校舍。所以,基本可以认为现在的建筑就是那时所建。

建国后,各个教会学校均由政府接管。1951~1952年,福建省人民政府对当时福州市6所私立高级职业中学进行调整。其中约在1951年8月,福州私立协和职业学校与省立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前身为浙股、粤股蚕务学堂)合并,称为福州农业职业学校,校址仍在祭酒岭。直到1958年,福州农业职业学校划归福建农学院为其附属学校,迁址福州城门乡东塔村,此处才成为部队大院。

此后的五十多年里,校园便一直静静地立在那里,不为外人窥见,连文物普查都没有将其纳入视野范围。幸运的是,2009年公布的《福州市区优秀近现代建筑保护规划》和2013年公布的《福建省第一批城市优秀近现代建筑名录》都将保存下来的两座大楼纳入保护。尤其是后者由省住建厅和省文化厅联合公布,其中遴选的建筑多数已成国家级或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可以说已经是接近于省级文保单位的保护名单了。

( 走失的科文拍摄于2016年 )

非常意外地,去年底有朋友说杨桥路上的这座大楼“不见了”,起初不敢相信,看到照片后才意识到,一座在全国都不多见的教会学校大楼是真的没有了。翻查了卫星影像发现,早在2016年的年中,这栋楼的位置就已经夷为平地。

(笔者拍摄于2017年 )

他是消失得那么无声无息,无可奈何。在《名录》中他是不知名的“祭酒岭近现代建筑”,他的地址是某部队内,就连拆除后新的建设项目也是一串的数字代码。想不到一家媒体可以报道他的消亡,想不到一个政府部门能够介入此事,想不到一个办法能够保证剩下一座大楼的安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这时候我们知道,的确有一些权力,是凌驾于法律和社会秩序之上的。

南禅桥道白眉厝

注:完整图文版见“福州老建筑”微信公众号

仅仅过去两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如今上下杭、龙岭顶北边几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的地方,曾经也是一座座老宅鳞次栉比、一条条古巷百转千回的愁乡之地。

在高楼的睥睨下,可能不会注意到这里名曰南禅山——盖因闽王王审知在此建寺名为南禅寺;也很难想象,一座小山包的周围也曾水网密闭。旧时白马河不似今天这般笔直,从荷泽、西洋汇集而来的水流在浦东散为几支,其中一支穿过浦东桥向东,在洋中路前急转南下,倏而又扭头西行,流经南禅桥、通泰桥,掠过南禅山北麓,重新与主流汇合于江墘下。

在南禅桥前、水流急弯处,称为鸭蛋浦,北为田洋浦地,东有木桥通鸟弄,一座民国大厝正立于这玉带环腰处。据这里的居民说,以前房子主人为一位白眉毛老翁,所以这里被大家俗称为白眉厝。厝前大埕曾有高大的荔枝树。

仅从外观看,也不难发现察觉这里有别于一般大厝的气质。白眉厝临街五开间,正中八扇宁波门,上方饰以十个正圆,两侧开木券门,二层阁楼凸出,装饰与当中相仿,内为门头房。入石框门为主座院落,面阔三间,门廊做轩顶卷棚,设插屏门。尤为特别的是,门廊上镌刻着四段经典格言,文:

操存如青天白日
威仪如丹凤祥麟
襟怀如光风霁月
气概如乔岳泰山

出自清·金缨《格言联璧·持躬类》,将格言直接装饰在门廊上的做法,笔者目前仅见此一处。

白眉厝主座面阔三间,进深五柱,穿斗与三角架混合缝架,前有轩廊而不施藻饰,厅设牌楼面而不施一斗三升。从主座回望门廊,上方壸边位置以斗底砖及乌烟灰亦做连续正圆排列装饰,与大门呼应。两旁披舍一概民国玻璃门窗,主座两旁厢房做冰裂纹和盘长装饰。整座建筑完全不用斗栱、悬充、雀替等诸多传统支撑和装饰构件,唯截水脊与传统大厝同样塑以卷书、如意。

主座两侧封火墙外各有一间进深的附属屋舍,局部做二层阁楼,开圆窗,又形成丰富的侧面立面。

白眉厝较其它晚清民国建筑,构造更加简单利落而且实用,对装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简化,一洗清末以来繁缛的纯装饰构件,大量运用木色与白灰、图底互为映衬的手法,仅以几何图案和传统叠篆纹样点缀其间,创造出高度统一、简洁大方而又不失精致的装饰风格,展示出了厝主人前卫而雅致的审美趣味。可谓清末民国民居中的一股清流,不可多得。

后天井有门,屋后为一座两层木楼,四方形亦五开间,立面周以鱼鳞板,状似一座大型柴栏厝,殊为壮观。据说该厝与白眉厝有一定关联。

可惜,两座颇具特色的老宅先后离我们而去。白眉厝不晚于2015年1月,尽毁于拆迁。而屋后木楼残喘至2015年2月13日晚,失火焚毁。

南禅山旧改了,上下杭更新了,福州最值得玩味的一大片老城终于走进历史的故纸堆里。河流掩埋了,屋舍拆除了,山体挖平了,几座瓦砾堆中的旱桥还能告诉我们回首的方向。笋干弄、总管边、沟里巷、酒库里……南禅山曾经丰富的肌理是我们城市的沟回,进入沟回的间隙我们发现历史在每个角落抓挠的痕迹。

想起百岁生日的青年会大楼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想起,在解放大桥头还有一处曾经福州最时髦、最壮观的会所。

在我的城市意象里,穿过嘈杂混乱的中亭街,便是用数根巨大管道架起来的解放大桥,随后又是另一处散发着陈旧审美的仿欧古堡。若不是刻意去回忆我所知道的老建筑,在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青年会也的确是一处看不到的角落,与华侨新村里众多的会所无异。实际上,若不是当初只有青年会的影院放映粤语版的麦兜,我根本不会有第一次踏进去的经历。

然而青年会面朝闽江,占地3000多平方米,建筑上下四层8000多平方米,内有庭院外有广场;播放过福州第一部无声电影,设立过中共的地下交通站和特别支部,岂是一般吃喝玩乐处。

而它建成至今,恰好一百年整了。

1915年,悬挂在万寿桥上的福州基督教青年会筹款倒计时钟(来源:Manhood Factories: YMCA Architectur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Urban)
1915年,悬挂在万寿桥上的福州基督教青年会筹款倒计时钟(来源:Manhood Factories: YMCA Architectur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Urban)

131年前,中国第一个学校青年会组织在福州英华书院成立。
111年前,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协会传教士马拉林、裨益知在福州创办基督教青年会。
104年前,时任青年会会长、64岁高龄的黄乃裳决定在苍霞洲募资筹建新会所。除黄乃裳亲自捐款45000元购置地皮外,还得到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福州商界巨贾罗筱坡、张秋舫、黄占鳌等人的资助,再加上美国基督教卫理公会、美国基督教公理会、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共同筹集的资金,青年会新大楼得以在1914年动工,1916年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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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仲夏,省长许世英来为青年会奠基(来源:耶鲁大学图书馆)

建成之时,青年会大楼为我国最早的综合楼之一,是近代福州双杭乃至台江的地标性建筑物。大楼内设有教室和宿舍、图书馆、会议室、西餐厅、电影院、游泳池、体育场、健身房等等,其设施之全,在民国的福州,可谓独领风骚。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应邀来到福州,十天之内便在青年会演讲六场,高谈“天然环境、社会环境与人生之关系”、“国民教育与国家之关系”……;庐隐书中回忆曾到此观看《月宫宝盒》,“顿受新鲜的刺激”;郁达夫在顶层暂住的五六个月里,推开窗便望见月光“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的高头”。

从闽江上拍摄的新落成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来源:Fuzhou Protestant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China)
从闽江上拍摄的新落成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来源:Fuzhou Protestant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China)

此后大楼一直作为青年会的教学和活动场所,1949年教会撤退前为福州私立青年会商业职业学校(简称青商),该校是福建最早的具有商科性质的学校。建国后不久,青商被接办为公立学校,并成立福州市第十三中学(现福州市财政金融职业中专)。直到改造之前,大楼面向闽江的山花处上还留有“福州十三中学”的字样。

“福州十三中学”山花(皈依卧佛的狼摄于2008年)
“福州十三中学”山花(皈依我佛的狼摄于2008年)

多年以后,青年会大楼虽入选福州市近现代优秀建筑,但建筑“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隐患”。“为保护基督教青年会旧址和开发闽江沿岸的旅游资源”,2008年11月20日,一开发商中标投资修复青年会大楼,并获得使用权,将大楼作为文化创意产业场所对外经营,期限20年。并于2011年10月11日开业,命名为“青年会1912”。

四年多过去了,青年会似乎并未实现当初新闻中的“时尚消费体验中心”,也没有成为“环闽江的旅游黄金带”中的重要节点。虽然建筑前设立了偌大的广场,青年会却并未成为福州古老中轴线上的重要节点。新建的商业大厦创造了全新的城市尺度,当人们适应了5米以上的商业层高,曾经的宏伟也变得渺小。即使是一旁财经学校90年代的教学楼,也足以睥睨这座曾经闽江地标。从街道望去,抬高的广场遮住了建筑的基座,广场也不是简单的广场,诸多临时性的商业涌入,只给建筑留下忽隐忽现的一瞥。

从解放大桥看青年会大楼
从解放大桥看青年会大楼

而在广场上,也没能给青年会大楼一个展示的界面。恰恰相反,人们已经很难看清这座百年大楼的真实面貌,因为它的建筑立面几乎完全被广告牌和金属装饰板遮蔽。建筑面对广场的一侧,通过立面改造而成为建筑新的主入口和正立面;而它曾经留下无数影像的、真正的“正面”,已经被掩藏在防洪堤(围墙)和钢架的背后,从一张面对闽江的肖像转变为汲取闽江景观的餐馆露台。

青年会的奠基石藏在角落,我看到这座城市的记忆远不如广告灯箱来得显眼。曾经的入口台阶早已消失不见,连后来的“福州十三中学”山花也变成酒吧内景的一部分,或者干脆化作尘霾。

平台的下方,被设计成架空的停车场,与青年会大楼之间,形成一条狭长的巷道,建筑的入口从上方架桥而入。这让我想起宁波美术馆的改造案,相似的空间组合。

宁波美术馆原址为宁波轮船码头,面向姚江的两个登船栈桥被保留下来,成为两个观景平台。而地面也是开放的,没有高大围墙的阻拦、和钢架的威吓,值得观赏的展示和休息的座椅得以实现,即使也停车,仍然欢迎人们到此散步和回忆。

拿大师的美术馆来和“消费中心”来比较公共性,多少有一些不公平。但当我看到学校教职工、排球队、网球队、篮球队、国术团、公民教育训练团都曾身着制服,在这座建筑的大台阶上留影的时候,我感到这座城市中某种先锋的、有追求的、关心社会的东西又消失了一点;而且这些东西想要在这里再次发生的可能,也已经没有了。大桥头,闽江畔,青年会所拥有的比肩宁波美术馆的潜力,在八年前已经被杀死。

青年会团体历年的合影
青年会团体历年的合影(来源:福州市档案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座大楼竟然同时是优秀近现代建筑和不可移动文物。我本希望如此体量恢弘、名人辈出、见证了无数历史事件的珍贵遗产,能够评上更高等级的文保单位,得到更好的修缮和保护,成为城市历史和空间的双重地标。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自强之基”和“道义之门”都不在了。当资本试图榨干文化遗产最后一丝丝商业价值的时候,我不知道对于城市,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发展;还是遗憾。

古烟台遗址

谈谈烟台山公园的天宁阁

有幸在参加了烟台山公园改造提升方案的研讨会,有机会体察城市演变的逻辑,及其背后多方意见角逐的过程。

研讨会上汇报了烟台山公园最新的设计方案。公园将在现状的基础上改造提升,而其中的焦点话题,自然是酝酿许久的“天宁阁”要不要上、如果上应该做成什么样。从方案中看,天宁阁将会类似于镇海楼坐落于一个如城门般的基座上,再以三到四层的楼阁,拔出烟台山的天际。其夺人眼球,不言而喻。

烟台山旧版效果图
烟台山旧版效果图,网络图片

我能够理解,一个地标对于城市历史中轴线最南端的收尾意义,对于提升城市区域意象的强化作用,以及对于政府业绩的彰显效果。在这个层面上,一个隐藏在树林里的“古烟台”,显然是无法承担这么重大的任务的。

古烟台遗址
古烟台遗址

诚然,现在的烟墩只是九十年代的一个仿制品,但这并不妨碍它已经成为烟台公园的核心标志物和纪念物。按照现有的方案,天宁阁雄踞了烟台山的整个山顶,与现状的烟墩遗址必然是水火不容、有你无我。如果选择烟墩让位,那么即使是在新建的天宁阁边重新做一个烟墩,也有被天宁阁喧宾夺主的危险,就像是天宁阁脚下的一个小香炉一般。这对于烟台山在城市中的意象是十分不利的。市民和游客会困惑,这是烟台山公园呢,还是天宁阁公园?我甚至可以想象,游客在高大的天宁阁上看烟墩,像对脚边的纸篓一样朝烟墩里投垃圾,那场面简直不能更荒诞。

那么是不是一定要一个庞然大物才能成为地标,我认为思路完全可以再开阔一些。打个比方说,如果现在在烟台山顶,有一棵森林公园榕树王一半那么大的古榕,它都能成为烟台山的地标而完全不需要再做建设。我的意思是说,地标的形式可以多种多样,并不一定是建筑物。纽约世贸大厦倒了,没有选择盖新楼,而是做了两个大瀑布,重要的时候两道光柱射向天穹,那效果堪称神来之笔。

世贸大厦911遗址(图片来源:维基百科、新华社)
世贸大厦911遗址(图片来源:维基百科、新华社)

即使是做一个建筑物,是不是一定要建这么一个硕大的天宁阁,我认为也是有待商榷的。现在这个仿古建筑作为打造文化历史地标的手段,显得太保守太刻板了。方案中还提到要与周边新建的楼盘去攀比去争锋,则显得文化不自信了。另外一个方面,我们从老照片中可以看到,仓前山的天际线在清末时候,以天安堂为最高潮,是十分优美而舒畅的。现在这个天际线已经完全被破坏,尤其是福高和海军的大楼。那么再做一个天宁阁,只会让这个天际线更加混乱,作为地标的效果也将大打折扣。

仿古的建筑,虽然易于理解,但难以在审美观念不断演变的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具有时代性的建筑,才能成为空间和时间上的双重地标。是不是可以用当代的手法、当代的材料,去表达和继承烟台山的历史文化内涵、彰显时代特色和前卫的审美眼光,甚至是不是叫天宁阁都可以再作考虑,这或许是更好的方案。当然这也是分考验建筑设计师的功力。

总的来说,以现在方案中这个尺度硕大的天宁阁,我认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至于会上还讨论烟台山改造的其它方面,就不赘述了。

新的个人LOGO

原来我有一个LOGO,三个叉的,红绿蓝,大约是刚刚上高一的时候随意划出来的。一直以来我都说不清那三个叉究竟有什么含义,跟我起的网名一样。大概是有一些反叛的意思吧。用久了也就无所谓, 已经成为一个纯粹的符号。看到我的LOGO,也就是看到我,网络上的我,更确切地说,在一个抽象空间中具象的我。

不过我还是对那三个叉不满意。它太过随意,只是用PS的笔刷涂鸦,没有经过良好的设计,构不成完整的图形,没有参照,也难以维护更新。怀有这种想法很久了。大约三四年前就开始。只不过是因为我懒,或者拖延,迟迟未能开工。

原来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设计也算是劳动密集型工作。难道设计不是依靠敏锐的洞察力去发现问题、缜密的思维去剖析问题、丰富的创造力和一时迸发的灵感去解决问题吗?我始终没能完成新LOGO的原因是我缺乏一个强有力的核心Idea,驱使我一鼓作气、一气呵成地去完成这个设计。

结果,从前天开始动笔,到昨天下午全部完成也就不到两天而已。

好吧,其实也没有那么高不可攀。问题就在眼前,看你去不去正视它了。

过程是这样的:首先,原来的三个叉太散,我需要一个完形的、可以作为Icon的图形。它应该有一个能够被控制的几何形态,一种可以被把握的逻辑规则,以至于今后随着我的阅历增长还能去完善它。同时它还不能凭空产生,要与我或者至少我的某一部分具有一定清晰的关系,所以才能成为我的个人LOGO。但我也不愿完全丧失与那用了近七年的旧LOGO的联系。所以就有了:

LOGO设计过程

“Z”是我的网名首字母,可以说就是我名字的一部分;“X”就是取自旧的LOGO。组合出来的图形简单几何而易于感知,并且还有一定的发挥空间。

接下来就要做视觉上的设计了。近年来流行扁平化,微软做得最早最彻底,完全是马赛克;苹果最迟,彻底颠覆其以往的拟物设计,色彩鲜亮明快;Google最得我心,先是Holo风格后有Material Design,扁平的图形又不失体量感,其手法也不过是几道阴影和渐变,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微软、Google、苹果的图标风格

配色沿用了原来的红绿蓝,添了一色选了黄,正好和chrome的配色撞了,被人一下看出来。

LOGO的三个方案

最后选的方案三,因为其逻辑最自洽。之后便是进一步润色,添加渐变、修改阴影,尤其是头一回用AI,要打参考线、对齐像素,小尺寸还要重绘,以便LOGO更专业而称职(笑)。顺便做了一个单色版以备特别用途。

LOGO最后成品

总的来说,自己对这个LOGO还是比较满意,大致符合我现在的水平。只是有点科技感太强,像互联网产品的图标。作为个人LOGO,太过于理性,少了些随意个性的感觉。这种感性的东西太难把握并准确地用图形表达出来。等我将来功力深了再做改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