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东回眸老礼堂

这是张艺谋的电影《一秒钟》,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讲述一个失去女儿的劳改犯张九声为了看一部电影(的新闻简报)铤而走险的故事。电影大部分的情节就发生在一座影剧院内。

电影《钢的琴》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召集从前的工友,在废弃的厂房里用废弃钢材铸造“钢的琴“。剧照上的片段是主角团一起赶到一座电影院找一名欺负工友女儿的年轻人算账。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背景设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东北,即将倒闭的桦林钢铁厂周围发生了一起碎尸案。剧照中的礼堂是桦林钢铁厂召开职工大会宣布下岗名单的地方。

这三部影视作品都是典型的“年代戏”。《一秒钟》被宣传为张艺谋导演给电影的情书,张艺谋用镜头语言赋予了影剧院如精神殿堂般的崇高感。《钢的琴》则是缅怀旧时国营工业大厂的辉煌,和敢闯敢拼、用劳动创造价值的工人阶级精神。《漫长的季节》是一部以凶杀为主线的悬疑剧,但被认为“呈现了东北90年代后的社会动荡和转型阵痛”[1]

这是福州闽侯福建八闽汽车总厂的工人俱乐部。该厂区的前身是创办于1950年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省军区汽车修理厂,1986年厂区并入国营福建八闽汽车总厂。2010年,福建八闽汽车总厂宣告破产,该厂区至今保留了大量的厂房、宿舍、办公楼和公共建筑,而工人俱乐部现被用于囤放杂物。

《一秒钟》拍摄的影剧院在甘肃敦煌,《钢的琴》则在辽宁鞍山取景,《漫长的季节》的背景虽然设在东北,但是剧照中的礼堂实际上却是云南昆明五钠厂电影院。四座建筑,分别位于中国的西北、东北、西南、东南。为什么在相隔数千公里的地方,会有那么相似的建筑?为什么西南的电影院能够“冒充”东北的礼堂?又是为什么,这些老建筑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经济体制开始转向社会主义经济,也就是以国营和集体经济为绝对主体。在这一背景下,工人和农民是为国家和集体进行劳动生产活动,国家和集体则有义务满足前者对于精神文化的需求,从而使其更好地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因此,包括教育、娱乐、体育、文艺在内的各类活动,以及用于容纳这些活动的各类公共建筑,都是由国家或集体以计划的方式组织和建造。而计划性建设的典型工作方式,就是以行政区划、生产单位或人口数量为基准,按照一定的等级和配比建造设施和建筑。

早在1950年1月12日,全国总工会常委扩大会议第2次例会通过的“1950年加强工人政治文化技术教育工作的指示”中提出:在1950年内凡有2000人以上的工厂、企业,应创设一个俱乐部、图书馆及业余剧团,凡有50000人以上的城市应创设一个比较像样的全市性的工人俱乐部、工人图书馆、工人剧院。同时还规定工人文化宫、工人俱乐部的主要工作是进行政治宣传、生产鼓动、文化技术教育,并组织工人、职员群众及其家属的业余文化休息和艺术活动[2]。1953年开始,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一大批工人文化宫、工人俱乐部建筑在全国各大城市兴起。

“工人文化宫”、“工人俱乐部”来自于苏联,主要包含教室、图书馆、影剧院等设施,“以歌舞、电影、图书班、歌咏班、演讲、比赛等形式提高了工人群众的文化素养,丰富了工人群众的娱乐活动,但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当前政权的先进性,增强其在工人阶级中的认同感,最终实现提高劳动人员的工作积极性、快速高效地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目的。”[3]

这一时期闽东比较典型的文化建筑案例有福州工人文化宫(1955年建)、福建省人民剧场(1954年建)、仓山影剧院(1956年建)、永泰影剧院(1958年建)、杉洋文化宫(1959年建)等(图10-14)。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断深入,一些乡镇和较大的村庄、工厂、单位也开始配置各自的文化建筑。在这些地方因为人口规模和资源的限制,一般采取集中建设一处大型文化建筑的方式,尽量囊括文化宫、图书馆、影剧院等建筑的多数或主要功能。在城镇当中,“文化宫”和“俱乐部”一般以规模的小大相区别,但在乡村地区并没有严格固定的称呼,除了“文化宫”和“俱乐部”,许多地方则称之为礼堂,也有的叫会场、公社、影剧院、电影院,其实从建筑来说大同小异。以下为了方便行文,暂且统称为礼堂。

礼堂建筑大都以相同的风格设计,在平面上比较方正、对称,正立面采用三段式构图,中间高两边低,并使用古典柱式建立入口门廊。这一建筑风格被称为“苏联式风格”,或“苏式新古典主义风格”。当时新中国与苏联结盟,全面向苏联学习,大批苏联专家来华指导建设,同时也带来了“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的建筑理论。所谓“社会主义内容”是为工人阶级服务的建筑功能,而“民族形式”的最初版本,就是“苏式新古典主义风格”。后来的“民族形式”又与中国的宫殿形式、地域形式或者现代形式相结合,发展出更多样的形式(图15-18)。

而在平面上,礼堂建筑大多呈一个倒置的“T”形:前部是一个入口前室,两侧售票,二层以上是办公室和放映室等;中部是长方形的观众厅,足以容纳数百甚至上千人同时观演;后部是舞台及后台。在建筑技术上,则普遍使用了——不如说是引进了——木桁架技术,实现大跨度无柱空间。对于大部分乡镇和农村地区,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大体量、大空间的建筑,它们恍若天外来客,以降临的姿态占据最显要的位置,睥睨着四面八方。不论在空间上还是秩序上,当时的礼堂建筑都起到绝对的统领作用。人们被聚集到这里,接受来自“上面”的宣教、指示、乃至命令……

在大礼堂出现之前,乡村地区的公共集会中心往往是祠堂,或是庙宇。新秩序的建立必然要打破旧有的秩序,最直接、最快速的办法,就是对原有建筑和空间的“破旧立新”。况且,那些祠堂和庙宇,在一段时期内都被归入“封、资、修遗毒”或者“破四旧”的对象,当然要接受新社会的改造,就算不拆除,也要砸掉塑像牌匾,把建筑当作一个纯粹的躯壳挪作他用(与现在说的“活化利用”颇有些相似)。正巧的是,闽东的祠堂庙宇中常常有戏台,把它们(拆)改为以戏场空间为主体的礼堂,不正是功能上的迭代升级吗?这完全符合当时对于进步的认识。

图31 长乐鹤上礼堂建于1966年,原址为忠烈祠建于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现在该礼堂仍以“鹤上忠烈祠”名义列为文物

对于这些完全新建的礼堂来说,其空间必然遵守其固有的范式,也就是前文所述的“前室-观众厅-舞台”之空间序列(以下称为“新秩序”)。新建礼堂的布置、朝向主要考虑自身的正面性,也就是突出新秩序的主导地位。至于传统的戏场空间——其朝向恰恰相反,相对应地称为“旧秩序”——则可以完全摒弃。新旧秩序之别本质上是权力结构之别,即舞台与神明谁能够占据主位。所以可以看到,当尧沙的村民想要恢复神像的时候,按照原本的朝向,只能将其置于戏台之上的怪异景象。

图35 传统戏场的“旧秩序”与礼堂建筑的“新秩序”

偶尔能见到个别的礼堂,由于其远大于从前庙宇的体量,超出了场地所能提供的纵深,而采用了比较少见的布置方式。闽侯大湖松山胜境拆改为礼堂的时候,将建筑长边顺等高线放置,将大门设置在长边正中而非短边,取消了前室,进门即为大厅。当村民按照原有的朝向恢复神像的时候,就出现进门先拜神,舞台在其侧的微妙错位。

也有很多乡村没有从新开始建造一座礼堂,而是采用了小修小改的方式,产生了一些不古又不新的“礼堂”,大概是出于人力物力等因素限制。

罗源秋岭宫、仓山齐安斗战胜佛庙、闽侯直厅圣君庙便是沿用了旧秩序,只是将戏台扩大以适应新时代对于演出空间的需求。

图38 罗源秋岭宫戏台(2018年拍摄,建筑现已被拆除)

长乐厚福曹氏宗祠原本没有戏台,在改造的时候将戏台放置于后厅原本供奉祖先牌位的位置,便使得整体空间服从于新秩序。

在罗源至宁德一带,更习惯于把戏台建在祖厅前,而不是祠堂中。或许是出于空间的限制,也或许是服从于新秩序,有的改造案例并没有把新戏台放在祖厅前,而是放在里祖厅内。

罗源柏山卓氏祖厅本就是一座立体的祖厅,大厅在楼下、祖先牌位在楼上,这种上下厅叠放的空间关系偶见于闽中到闽东的山区,值得关注,本文暂且不赘述。卓氏祖厅在一楼的穿斗架的后部愣是塞进了一个舞台,形成礼堂式的空间,而其与楼上祖厅恰好几乎没有干扰。

罗源中房厚富朱氏祖厅从留存构件来看,原本是一座明代中期的敞厅建筑。1967年改造的时候替换了木柱、抬高了梁架,在后堂位置加建一座戏台,于是大厅就成了观众厅,柏山卓氏祖厅相似。楼上加盖二层则作为生产队的办公用房。戏台的装饰结合了传统戏台的布置形式和苏式新古典主义风格,配置朴素但用色明快艳丽,既有浓厚的时代特色又极具个性。整个朱氏祖厅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古代与现代、精巧与简朴、隆重与苍凉的强烈碰撞,是一处百不一遇的奇异的公共集会建筑。

同在中房镇的上紫洋李氏祖厅则更加“非同寻常”。其本身是一座明代建筑,面阔三间进深六柱,全部用穿斗结构,厅内用扛梁减明间栋柱形成敞厅。李氏祖厅的左侧,本来紧挨着一座小庙,是一座四面有土墙的建筑,只有一开间宽,深度与祖厅明代部分差不多。在改造的时候,小庙被拆除,改建为朝向祖厅侧面的舞台。然后,祖厅的左次间被截去栋柱,露出整个舞台。祖厅与舞台的空间就被拼接起来,成为一座礼堂,并且同时具有了互相垂直的两种方向性。

除了演出传统戏剧之外,礼堂的另一大功能是放电影。而在过去,如何放电影和放什么电影,也同样是由国家和集体来计划的。

1952年,中央文化部作出“统一经营全国公营电影院和剧场”以及对全国“公映电影队”统一管理的决定[4]。此后私营电影院逐步退出市场,只在少数大城市一息尚存。1958年,文化部电影局提出10左右达到“省有制片厂、县有电影院、乡有放映队”的发展目标[4]。1974年,国务院发布《关于认真做好农村电影队发展工作的通知》,要求人民公社都要组建电影放映队[5]。这一时期电影放映不再仅为少数的城市居民服务,更要普及到广大工人、农民所在的乡村地区去。就像电影《一秒钟》所描绘的那样,放映队会带着胶片拷贝到各个乡村轮流放映电影,场地就是当地的礼堂(影剧院),如果没有礼堂就露天放映。对于本就精神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来说,看电影这种新奇而稀罕的活动无异于一场“娱乐赶集”,于是礼堂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公共集会空间。为了能够更好的放电影和看电影,各地群众甚至会自发地组织起来,出工出料自建礼堂。可以说,电影下乡和礼堂下乡是相辅相成的。

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许多原本被禁止的电影逐渐恢复上映,甚至偶尔能看到外国电影,这时候又掀起一波建设礼堂的热潮。而且,当社会局势稳定下来,发展成为社会主旋律,许多爱国爱乡的海外侨胞纷纷捐资家乡建设,因此涌现出许多侨资礼堂。

仓山北园人民文化宫是按照本村华侨王馀礼的遗愿建造。王馀礼原为福州台江中亭街“仁康”钱庄的二少爷,后因家境破落,16岁辍学赴泰国谋生,事业有成后曾出资在家乡兴建托儿所、老人馆等公益事业。1979年王馀礼病逝后,其夫人林赛珠女士遵照王先生的遗愿,于1980年捐资15万元人民币兴建北园村文化宫,作为对乡亲的回报,这是盖山镇海外乡亲捐资兴建文化馆的第一人[6]

巨大的转变发生在90年代。

1992年,“改革开放”被确立为基本国策,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1993年,电影行业开始市场化改革。1994年,首部分账片《亡命天涯》在国内上映。此后,国内电影市场内容趋于多元丰富,商业化程度逐步提高。就影院的类型而言,这些礼堂建筑属于典型的“独立式单厅电影院“,已经不能适应商业化的市场需求,许多老影院不得不转型或改造。福建省人民剧场的观众席一度达到1200位之多,但在2006年重建之后(改名为“海峡影城”),虽然复刻了旧的苏式风格立面,内部已经改为更适应灵活排片需求的多厅影院。

此外,乡村人口的外迁、硬件设施的落后、电影放映队的减少、商业院线的建立,让大部分乡镇、乡村的礼堂失去了客源和片源。同时,录像厅、电视的兴起部分替代了人们对于电影和戏剧的需求。作为戏场空间的礼堂逐渐沉寂。

那些曾经喧嚣一时的旧礼堂,因其庞大的体量和衰朽的结构,在几十年后反而成为发展的累赘。在高度城市化的地区,大多数的礼堂都被拆除,以腾出正在快速升值的土地资源(图61-63);在一些中小型城镇,用牺牲礼堂来同时解决危房和停车难的问题,被视为一种经济方便的选择(图64-67);而在不具备土地开发价值的乡村地区,除了部分能够被重新利用,还有相当多的礼堂只能闲置、荒废在那,任其自生自灭(图68-78)。

图70、图71 福州鼓风机厂俱乐部,约建于1973年,现状闲置,该地正面临拆迁

文革结束后,民间信仰活动逐渐恢复,那些占用了民间庙宇的乡村礼堂部分地回到信众手中。这时候距离庙宇被破坏最多也不过二三十年,于是信众可以按照他们的记忆重塑神像和恢复陈设。但是出现了一个问题——就像前文已经提到的——新秩序的礼堂与原本神位并不兼容。村民没有能力让礼堂退还场地,重建庙宇。要么,选择坚持神的本位,像尧沙文化宫一样把神位安置在戏台上,或是在戏台后再辟一块神殿(图79-85)。要么,选择照顾神明看戏的需求,把神明安置在戏台对面,比如二层的看台上(图86、图87)。

老礼堂式微,但是“礼堂”作为一种公共集会空间,还一直具有相当的活力,尤其是那些回归神庙的礼堂。

永泰嵩口的大埕宫由月阙村与道南村合资始建于明末清初,在1958年被拆改为影剧院,原来庙宇的大门和部分戏台结构得到保留,其余拆除改为礼堂建筑,在原先的背面开辟新的影剧院的正大门。到了新世纪,影剧院已闲置荒废达二十多年。2013年左右,民众要求拆除影剧院、恢复庙宇,官方则希望有一个更加符合当代和未来使用的新社区公共场所[7],经过当时在嵩口开展“陪伴式设计”的台湾团队“打开联合”的努力,最后采取了礼堂与庙宇二合一的折中方案,当地称之为“电影庙”,至今仍是当地重要的集会场所。

闽侯新岐(新峰)天后宫建于清道光年间,在文革前改建为文化宫(人民会场),2014年重修为天后宫并重塑金身。2021年再度修整立面,添加传统庙宇元素,去除“新峰人民会场”等标识,实现礼堂向神庙的进一步转化。今年新岐天后宫刚刚举行了第六届妈祖春巡活动。

仓山江边村泰山宫原建于清嘉庆己卯年(1819年),有戏台、钟鼓楼、酒楼等建筑,属于典型的传统戏场。1961年,江边大队改泰山宫为礼堂。2001年村民重修,改礼堂复为泰山宫,2019年再次重修立面。现在的泰山宫除了正立面上的四根古典柱式,已经见不到多少礼堂的痕迹,而在礼堂式的双坡大屋顶之下,也恢复了典型“旧秩序”的空间陈列。

事实上,人们发现礼堂的空间相当好用,新的桁架技术带来了相比传统庙宇更开阔的戏台和观演空间,意味着能够演出更宏大的剧目、放置更大的LED屏幕。随着总人口的持续增长,回到传统戏场空间几乎没有可能,各个新旧庙宇纷纷建立起自己的“礼堂”——尽管每年能够实现宾朋满座的日子屈指可数。

闽清南坑兴福院本只是一座孤立的小庙,面阔5间,进深6柱,歇山屋顶。2006年村民在庙前兴建“礼堂”,将庙宇屏障在其后。本质上是为庙宇添建戏台,更是为村庄增加一处公共集会空间,只是体量上与旧庙形成巨大反差。

永泰石圳龙岩寺位于大樟溪边,建于清同治年间,是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庙宇。因建设永泰三环路需要,2021年龙岩寺被拆除,2022年在南侧约五十米处重建。有趣的是,政府只负责庙宇本体的重建,而信众又多方集资,在重建的庙宇前添建一座礼堂式的戏台,与古戏台形成嵌套关系。

永泰宵洋玉洋境新显堂早年改为礼堂式建筑,2023年村民再度全新重建为一座宫殿式建筑,巨无霸一样的体量更甚于老礼堂,其中不仅有戏台、观众厅、神殿等,还配建有厨房、餐厅、办公室、宿舍等建筑。这座宫殿除了是一座神庙外,还挂牌了农村幸福院、文化活动中心。

图114 长乐某林氏祖厅

可以看到,这些由村民主导、为庙宇服务的“新礼堂”,内部都沿用了传统庙宇的“旧秩序”,而非从前那些由“上面”主导而建的老礼堂的“新秩序”。一方面当然体现了村民主体性的回归,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老礼堂所带来的大体量、大空间充分契合了建造者对于气派和排场的想象,已经被吸纳进当代公共集会建筑之中。而在经济较发达而且崇尚洋气的沿海地区,还出现结合了苏式和巴洛克风格的新式祠堂、祖厅,与周边的洋房别墅相映成趣。

不管是传统庙宇风还是欧美风,在这些新建筑的建造碑记中都经常能看到这样的表述:时运是“欣逢盛世”的,众人是“同心协力”的,成就是“造福桑梓”的。老礼堂虽然过时了,但其与集体主义和宏大叙事的映射关系,复又跨越时代附体到当代闽东乡土建筑之中,与建造者对于宗族、对于集体、对于国家的愿景充分共鸣。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建筑,竟然在这个时代达成一种统一,迸发出如此怪异,但仔细思考后又不得不承认其兼具时代性和地域性的乡村地景。


参考文献:
[1] 经纬创投. 从《漫长的季节》到《繁花》:港商,一个抹不去的时代印记[EB/OL]. (2024-01-10). https://mp.weixin.qq.com/s/YkCYCBL9EuKUMy_n2knuDA.
[2] 杨峥,杨静,李灵杰编著. 中国阅读推广专题研究[M]. 中国商务出版社, 2019: 143.
[3]齐靖. 湖南公共文化建筑发展研究[D].湖南大学,2022.DOI:10.27135/d.cnki.ghudu.2021.001830.
[4]刘思羽著. 中国影院简史[M].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2015.12.
[5] 卫毅. 放映员往事[N/OL]. 南方人物周刊, 2010-07-12. https://www.infzm.com/contents/47523.
[6]中共盖山镇党委等编. 福州市盖山镇志[M]. 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 1997.
[7] 打开联合.电影庙[EB/OL].(2016-01-27).https://www.ta-mag.net/ta/News.php?id=866

在闽东漫游老戏台

唱戏就要搭台。早在南宋淳熙年间(1174年—1189年)的《三山志》就记载:“州向谯门设立。巍峨突兀,中架棚台,集俳优、娼妓,大合乐其上。”[1]所谓“棚台”就是以一种临时的戏台,戏罢便撤去。

至于固定的戏台建筑,已说不清什么时候出现。现存最早的是山西高平市王报村二郎庙戏台,建于金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而在潮湿多雨的南方,现存戏台大多建于清代之后。在之前关于藻井的文章中,笔者提到在“闽东乃至整个福建,现存的戏台及戏台藻井都建于清中期之后”。

目前笔者找到最早的戏台实物位于福安磻溪忠平王宫内,建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这座戏台位于忠平王宫的前座建筑内,背靠大门朝向正殿,地面以木柱架空约一米,长宽各超出明间檐柱约半米,中间开甬道,上部用复水屋面使戏台的“屋脊”与戏台中心对齐,戏台一侧还搭有一处伴奏台,戏台后原有屏风,左右小门可通左右酒楼(图1-3)。

总的来说,这是一座相当朴实的建筑,似乎不符合今人对于“古戏台”的想象,但稍加分析就能明白这已经可以说是一座很成熟的闽东戏台,下文笔者将会详细解释。

在磻溪忠平王宫之前,福建是否还有更早的戏台实物遗存,尚未可知。

据早期的戏曲调查资料,在宁化县坊田乡大罗村池氏祠堂戏台后的化妆室木板上曾发现福建省内最早的戏台题记,即“乾隆丙辰年(1736年)寒食节湖南新喜堂到此开台大吉”[2]。然而除此一句话的文字资料外,该祠堂已无其他——尤其是图像——资料可寻,原来的祠堂建筑及题记是否至今仍存,还有待确认。另一个擦肩而过的案例在三明永安青水畲族乡,当地著名的永宁桥是一座石拱廊桥,建于清雍正二年(1724年),桥两头分别是灵元宫和戏台,在廊桥中观戏为青水畲乡一大特色。可惜就在十年前的2014年7月28日,桥、庙、戏台俱毁于祝融之灾。戏台是否与廊桥同时建造,已死无对证。

遍寻八闽庙宇、祠堂,不难发现早期建筑中出现一座相对晚期的戏台,是一件非常寻常的现象。此处列举部分典型案例如下表:

建筑正殿(大厅)建造年代戏台建造年代
罗源中房陈太尉宫不晚于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建,明清扩修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
建瓯郑魏福善堂元至大元年(1308年)建,明清重修清末民国
尤溪黄林崇福宫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建,清代重修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
南平真君殿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建,清代重修
尤溪凤山夫人宫明嘉靖五年(1526年)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
福安秦溪连氏祠堂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清光绪五年(1879年)
寿宁童洋刘氏宗祠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
永泰东坡庵前宫不晚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清嘉庆
政和杨源英节庙清康熙元年(1662年)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
屏南九洋周氏宗祠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1946年

从明清的庙宇、祠堂来看,作为核心建筑的殿、厅已经趋于成熟,后世往往只需略加修葺即可继续使用。而作为永久建筑的戏台可以在后世增建或翻建,说明戏台建筑可能在稍晚的时代才逐渐普及或成熟。这也一定程度上从实物层面反映出清代福建戏曲活动之繁盛。尤其在闽东地区,旧属福州十邑的屏南、古田,历史上是有名的戏窝子,曾创办百余个戏班,活动范围遍及周边地区。屏南的多数村庄都办过戏班,包括四平戏班、平讲戏班、乱弹班、木偶戏班等,甚至出现过本村未办戏班到外村看戏,被外村人瞧不起,不给椅子坐的事。[2]也难怪,屏南、古田以及周边的蕉城、闽侯、闽清、罗源、永泰等地,至今仍保留了大量的老戏台,而且建筑的平面、功能已经趋于成熟和统一,同时在形态和装饰上又各具特色,为福建老戏台首善之地。

在福建,通常演戏是以神诞、情愿、还愿为名义的“酬神”,其次才“娱人”。戏台自然位于大殿前方并且朝向大殿,呈倒座姿态,大殿和天井则作为观演的场所。戏台正对大殿,一般情况下就是背靠大门,为了节约用地,二者常常合二为一,共享一座建筑的空间,以一道屏门为界,屏门前是戏台,屏门与建筑大门之间则是走廊。

与西方古典的罗马式(下沉式)剧场不同,为了让所有观众都能获得较好的视野,中国传统采用的是抬高戏台地面的方式,演员在“台上”,而观众则坐在“台下”(的平地)。并且,在前低后高的传统建筑中轴布局中,要让最重要的观众——大殿中的神祈获得无遮挡的平视视野,所以戏台架空的高度,往往与神祈所处的位置正相关。

闽东传统有游神的习俗,就是把神像请进神轿,抬出庙宇去巡游所属的境域。游神需要走大门,于是戏台的中间就设计成可以活动的木板,游神或平日拆下作为进出的通道,演出时再重新铺上成为完整的舞台。有一些庙宇的大门不开在中轴线上,如古田大桥临水宫、福州乌山高爷庙等是从侧墙进出,戏台就不需要做活动的木板,同时戏台后的空间就全部归后台使用。

后台是戏场不可或缺的辅助空间,有演出时需要充当戏班的更衣室、化妆间、道具间,平时还要存放桌椅等杂物。戏台屏风的左右各有一小门,分别用于出场和退场(有时题字“出将”、“入相”),屏风后一般是连廊,其左右两侧就是后台,一般是建筑靠近墙角的房间。有的庙宇本身空间比较狭小,后台还要一直延伸到侧面的酒楼去。

酒楼,也叫樵楼(也可写作谯楼、瞧楼),再写直白一点就是看楼,就是两侧的包厢,有比较私密的空间,可以从较高处观赏表演。一般在后台与酒楼之间有一道板门相分隔。不过,传统的戏曲是仅面向前方表演的,只有位于斜前方的酒楼有比较好的视野,至于戏台的两侧,有时候既不是后台、也不是包厢。

一个戏班,除了演员,还要有乐队来伴奏。一般在戏台左右设置附台作为伴奏台,以便乐队与演员同步演出。在一些场地比较局促的庙宇中,伴奏台就会挪至酒楼中。长乐下洋华阳李氏宗祠只有三开间,空间比较局促,干脆不设酒楼,看似酒楼的都是伴奏台(图9-15)。

在古田岭里村有一座特殊的戏台,名曰“露天戏台”,当然不是说戏台没有屋顶(其实歇山屋顶非常漂亮),而是指戏台是孤立在建筑(谢氏祖厅)前的空埕(广场)当中,四面无所依靠,可以做到三面观赏,而不是在一个相对围合封闭的院落内(图16)。这样的“露天戏台”就算在整个福建都屈指可数。本来在屏南前塘林氏宗祠前也有一座露天戏台,可惜刚刚在2022年下半年被拆毁。尚存的有连城培田古村衍庆堂戏台勉强可称“露天”(图18),但也远不如岭里戏台那般飘逸、优美。岭里戏台除了自身的歇山屋顶外,后面还有个单坡屋顶的小黑屋,从侧面看好像背了个小书包,那就是再怎么“孤立”也少不了必要的功能空间——后台(图17)。鲁迅《社戏》中所描绘的绍兴水上戏台,也都一定有一个后台空间(图19)。

福州三坊七巷的招牌景点“水榭戏台”位于郑氏民居内,是一处难得的宅院戏台,也是福州当代园林景观的祖师爷(懂的都懂)。“水榭戏台”为一开间歇山顶方亭式样建筑,三面临水,故曰水榭,一面靠墙,即为屏风,看似孤立,实则墙后即为后台,有侧门迂回连通,可谓巧妙,从平面图看,甚至有单独的偏门可供戏班出入(图20、21)。

本文题为戏台,又不仅是写戏台。

戏台作为传统戏场中的主角,基本上是无法脱离神坛而存在(晚清民国出现一些商业性戏台,现已无实例留存),并且也少不了后台、伴奏台、酒楼等各类元素,它们分别扮演了戏场中的演出空间、辅助空间和观演空间。这些空间以及空间之间惯有的组织规则,才构成了我们所熟悉的闽东传统戏场。闽东传统戏场作为一种类型,被广泛地应用在各个不同的庙宇、宗祠、祖厅乃至宅院中,并因地域、时代、业主、匠人等变量,呈现出不同的复杂度和表现形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就算是最极端简化的露天戏台,也少不了后台辅助空间,当然也必须位于主要建筑前的中轴线上。

图22 闽东传统戏场典型布局

在这样典型的组织规则之外,我们可以发现诸如屋顶、天花、栏杆、木雕等,都不过是可以随意修改的外在表象,它们或许会体现某种风格和寄托,但都丝毫不会影响到闽东传统戏场的类型。

古田大桥临水宫是福建两大女神之一陈靖姑的祖庙,清光绪元年(1875年)毁于火,次年重建,是闽东传统宫庙建筑的集大成之作。临水宫中保存着闽东乃至福建工艺最精良、保存最完好、最具代表性的古戏台。此戏台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歇山屋顶,高企的翼角与整个建筑群的造型相得益彰;戏台台基、台面、梁架皆作四方抹角,上下调和,浑然一体;内做藻井天花,外雕弓梁悬柱,木雕玲琅满目,似有仙宫楼阁在上(图23-25)。类似风格的戏台还有很多,宁德东山柳州祠戏台木作丝毫不输临水宫,只是泥水灰塑稍逊(图26-28);古田卓洋将军庙戏台以红蓝为主要配色,颇有地方特色(图29、30)。还有台江古田会馆、罗源小云宫的戏台也比较经典(图31、32)。

这几座戏台以华丽的身姿塑造了人们对于闽东古戏台的典型印象,以至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

相对独立的歇山戏台固然好看,但也有其局限性。首先,造价和维护费用相对昂贵,多数以村、境为单位的庙宇负担不起。其次,戏台三面露天,演出易受天气影响,伴奏台也必须放在酒楼内或占用台面空间。再次,戏台面阔进深都只有一间,可供演出的空间较小,无法安排角色多的“大戏”,而且戏台的正面也就是观演的宽度较窄,还会受到柱子的遮挡。在人口较多的地方,或者随着人口的增长,这种“小而美”的戏台更加不能满足演出的需求,人们要么选择更实用的戏台形式,要么用不同的方式改造旧的戏台。

前文提到的磻溪忠平王宫戏台就是最实用的案例,简单到几乎就是在一个常见的厅堂里搭起一个台面,就足够演出。类似的还有福安秦溪连氏宗祠(图33),也是在一个普通的双坡屋顶下搭戏台,左右宽度已经抵到两边的酒楼,戏台上设置一个藻井以增强空间感。一些古戏台在后期改造中常常被锯掉前面两根木柱,代之以大额(扛梁),来增加戏台的宽度和面积,例如福安楼下南山众厅、古田吉洋陈氏宗祠、古田独峰大厝(图34-36)。古田独峰大厝(祖厅在当地称为“大厝”)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案例,1993年的改建中保留了相当多原状的信息。锯掉的两个木柱移到两旁后被重新利用,支撑新的大额,简直称得上是移柱;台面原来的边界还在,只是在外侧继续扩展,还能辨别出原来出入后台的门洞位置;屋顶天花藻井被完整地保留,在其上加盖一个大双坡屋顶,覆盖了整个戏台、后台乃至酒楼(图37-39)。

这里不是认同对老戏台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而是表明一种实际存在的需求变化,最经典的老戏台已经不够用了(图40)。即便不在戏台本体上动刀,诸如福州乌山石塔会馆和永泰葛岭桃源宫近年也在戏台外搭设一圈钢架,以扩展其实用性(图41、42)。

有的庙宇则表示“既要美观的翼角又要实用的台面”,方法是将歇山顶侧面的屋面延伸出去、一直搭到两侧的山墙。典型如罗源陈太尉宫戏台,侧面的屋面延长后,不仅台面可以铺满,前后的翼角还能分别控制位置和大小(图43、44)。闽侯南屿福垆寺也是类似的屋面处理,只是戏台本身已经是整体放大,足够宽阔了(图45、46)。大约到了民国时期,铺满整个面阔的戏台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图47-50)。

至于戏台的藻井、栏杆等装饰,固然可以做到至善至美(图51-54),但从建筑构成关系上看,不管用什么屋顶和戏台样式,都可以任意搭配。这就好比骨相与皮相的关系。例如连江小沧龙宫庙,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悬山屋顶之下,满满做了三个藻井,戏台中间凸出,做经典的方形抹角状,再搭配栏杆、裙板,华丽程度不输大部分的歇山戏台(图55)。

图55 连江小沧龙宫庙戏台

闽东戏台做方形抹角算是地域特色,在同样保留很多古戏台的浙江就很少见。原因可能有几点(有分先后):第一,戏台从木柱出挑(闽东戏台总是出挑的)后——尤其是角部——易受雨淋,抹角可减少破朽;第二,戏台抹角与弓梁抹角是一体化的设计,上下呼应,整体协调;第三,抹角削弱了戏台的正面性,更偏向于扇形(或多向)展开,增强自身的立体感,对于斜侧的观众也更加友好。这一做法一直沿用到满铺的戏台,也还要做中间凸出、两边内收的造型。

还有一大地域特色就是戏台边缘的装饰。一般做低矮的栏杆,不能高,否则会遮挡视线,栏杆之间以望柱分隔。栏杆下面做裙板,遮挡住楞木,增加戏台视觉上的厚度,并集中雕刻人物典故花鸟等。裙板以垂柱分隔,垂柱雕螭虎脚。传说螭虎生性贪食,竟连自己也吃掉,只露出一只脚来[4],古代家具的足部常见此类雕刻,在建筑中也可在台基、台阶的柜台脚上,或在香炉、香案中见到同样的雕刻。

以上戏台做法基本仅存于福州及周边地区,带有极强的地方烙印。例如台湾霧峰林家(下厝)大花厅戏台,就被称为“福州式戏台”(图59)。

图59 台湾霧峰林家(下厝)大花厅戏台(图片来源:Taiwan Cultural Memory Bank)

近年福州出现了一批仿古戏台,遍布各大街区、公园绿地,式样不说如出一辙,那也是相差无几。说是戏台,不过是一个歇山顶的亭子中加了一个台面,或是落在一个台面上,脱了马甲,兄弟更多。稍看细节,福州传统戏台的特色,一概没有。再论位置,要么茕茕孑立、孤芳自赏,要么找一堵墙,往上一靠。举目四望,构成戏场的要素、组织关系,全都没影。设计者在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说,“戏台是传统生活的标配”。妄言也。这些“仿古戏台”与“传统生活”之间的距离之大,就好比“抓住了蟑螂,就以为抓住了夏天”。

在许多老戏台后的后台内,都能发现戏班在演出期间留下的题记。题记的内容一般包括班名、时间、剧目信息,有的还会署上题写者的姓名。这些题记可以说是一种广告或是名片,作为日后东家或乡邻再雇请本班的依据,更是长年四处漂泊的艺人追求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题记中最重要的信息莫过于“WHO”——什么戏班,通常也包括了“WHERE”——哪里的戏班。一般写成“某邑某某班到此一乐”,比如“古邑(古田)合兴班”、“长邑(长乐)新福班”等等。闽东比较常见的是闽剧戏班,比如著名的“三乐”——“旧赛乐”、“新赛乐”、“三赛乐”,不仅在题记中“出镜率”非常高,甚至有自己的徽标,广告效果特别好(图62、63)。此外还有儒林班、四平戏班等,偶尔也能见到京剧班甚或杂技团留下的题记。大多数题记都出自外地戏班,署“本邑”则比较少见。不难理解,越是外地的戏班越要用题记打响名声,而越是有名的戏班就越能打入远方的市场,倘若把各地同一戏班的题记整理到一起看,就能梳理出不同戏班的涉足范围、密度和影响力。

然后是“WHEN”——何时演出。这不仅反映了戏班活跃的年代,也常常戏台建造和使用年代的一种佐证。罗源陈太尉宫戏台后有一则题记,“咸豐八年五月□八日,長邑長陞班在此祭臺”,说明这是新戏台的第一场戏,而根据已经快要消失的梁下题记,陈太尉宫戏台正是建于“咸豐陆年丙辰歳仲秋”。类似的开台习俗一直都有,比较晚近的例子是闽清南坑村礼堂,落成于2006年9月24日,礼堂内唯一一则题记就是落成当天由顺昌闽剧团留下的。

还有一大内容是“WHAT”——演出什么剧目,也就是节目单。剧目一般以“头本(首本)”、“二本”、“三本”……依次记录,有时还有“加本”,个别近现代的演出按“中午场”、“下午场”记录,还有时间长的“连台大戏”则以天计,如闽清樟洋威烈庙就有至少四段不同戏班到此连演十天的题记(图68、69)。对于没有写明具体剧种的题记,剧目就是判断分类的重要依据。民间戏曲活动大多不被正史所记载,因此戏台题记就成为研究地方戏曲史的重要材料。

戏台题记大多字迹潦草,盖因旧时戏曲艺人大多出身社会底层,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是为谋求生计,不得不踏入梨园,背井离乡,四处演出,过着流离转徙的生活。戏曲艺人这个职业本身,在中国古代社会地位极低。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是和婊子并列,一起被分入“下九流”的,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更是从家国情怀的宏观视角来贬低艺人。除了常规的剧目题记外,有时候还能看到一些艺人的个人表达,其中不乏对自身命运的哀叹。永泰葛岭桃源宫戏台后题有一首打油诗:“人在花府心在家,在家妻子貌如花。今日(一心)湏常囬家党,一心(今日)無钱不囬家。”(图70)既陈述在外思乡之愁,也叹息收入微薄之苦。据戏曲研究者调查发现,在福安双峰冯氏宗祠戏台题记中有“劝君莫学戏,学戏误一世”之句[2],悲叹自己,也奉劝他人。

除了叹息,也偶有抱怨之语。古田樟厅樟峰境后台有一段牢骚:“劝尔諸班,不可來古,民眾不好,欺我梨園,屏古兩縣,切不往來,有錢可演,無銀積欵(款)。列位諸君,听奴劝云。周法品题。”(图71)可能是受了村里人欺负,要拉拢同行,共同抵制。有趣的是,就在同村的俱乐部后台,有一段表扬村民的话:“余备书真正好,礼貌待客真周到,你的文化真正高,希望这样的风格传到老。”(图72)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这些颇为个人化的表达让后台的板壁好像一大块留言板。有人在玩猜字谜:“三人同日去看花,百友原来具一家,禾火两人□对坐,夕陽桥下两个□”,答案是“春夏秋冬”(图73)。有人抄诗于壁,也有人自编打油诗,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常有错别字或词不达意。于是又有后来者嘲讽:“不是詩来不是哥(歌),壁上然何字许多,企弟記(既)是真才子,為何不去早登科。”(图74)不过嘲讽的诗也未必是原创,因为除了在南平真君殿,据说还能在双峰冯氏宗祠看到几乎相同的题记[2]。也有人以嘲讽反对嘲讽:“好笑者人许正今,做诗每句不顺音,班名四處有人寫,我仔何必来認真。”活脱脱一古代BBS。

自古以来,戏台题记正如它们的书写者——戏曲艺人在社会上的地位那样,不被东家所珍视,不被历史文献所书写,也不被建筑的营造者和研究者所关注,被淡忘被尘封之后,可能随壁板糟朽而漫漶、脱落,也可能因建筑翻修而毁于旦夕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地方戏剧史研究者,才把这些题记当作特殊而丰富的戏曲文献,加以记录和整理。

现在,各地庙宇对于酬神戏的需求渐渐减少,民间戏班日渐式微,曾经热闹的戏场如今大多冷冷清清,那些台前幕后的逸闻趣事、台上台下的千姿百态,最终都曲终人散。

参考文献:
[1]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三山志[M]卷四十“土俗类二”、“上元”. 2000
[2]杨榕.福建民间戏台题记概略[J].中华戏曲,2008,(01):52-72.
[3]福州衣锦坊水榭戏台古建筑群修复工程[J].古建园林技术,2009,(03):27-30+84+92.
[4]曹春平著. 闽南传统建筑[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2016.08, 242页.

在闽东仰望藻井

福建偏居东南沿海,三面环山交通难行,长期疏离中原文化中心,而且境内也丘陵纵横,形成相对阻隔的若干区域,半封闭的地理环境为孕育丰富的本土信仰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自古以来,闽越之地就盛行原始崇拜和巫术,汉人南下带来的佛教和道教遍地生根,但本土信仰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活力,并且与外来文化相互作用,创造出名目繁多的地方神灵。除了佛、道、天后妈祖、临水夫人、保生大帝等广泛流行的宗教和信仰之外,小至一乡一村常常还供奉有各自的境主神。地域的隔阂同时强化了聚族而居的乡村形态,同族的人口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便兴修祠堂、祭拜祖先,继而形成宗祠、支祠、祖厅等一套平行于信仰的、成熟的祭祀礼仪。所以在多数村庄中,庙宇和宗祠往往形成各司其职而又貌离神合的两套公共精神空间。

广义上的闽东,一般包括清代的福州府和福宁府,即今福州、宁德、平潭辖境。闽东的传统建筑以纯木结构为主,擅于用局部木作营造形态丰富的建筑组群和层次分明的室内空间,这尤其体现在具有礼仪、祭祀功能的建筑中。同时,闽东也是整个福建最热衷于建造藻井的一个区域[注1]

藻井作为一种特殊的天花[注2],指向上凸起呈现穹窿状的结构,不仅装饰华丽,而且是一种空间秩序和等级的象征,一般在高等级的建筑中才会使用。《宋·舆服志》载:“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明会典·官民第宅之制》载:“洪武二十六年定、官员盖造房屋。并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然而在山高皇帝远的闽东,至迟在明代中后期,藻井就已经普遍出现在民间的建筑中了[注3]

闽东现存最早的藻井大概要属屏南的乾源门亭藻井。根据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重修碑记载,该建筑建于明正德二年(1507年),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曾有重修,建筑主体大部分应为明代原构。虽称为门亭,实际上又是庙亭,平面内做四点金柱,外施一圈檐柱,正是两个正方形的嵌套。而藻井位于内金柱之间,借助抹角梁转为正八边形,再通过两层如意斗栱转为叠涩斗栱螺旋而上,层层聚拢,直抵明镜,完成由方到圆的形态变换。

与此例相似的还有重建于明隆庆三年(1569年)的屏南漈下龙漈仙宫。龙漈仙宫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平面纵横尺寸皆为九米有余,约合正方形[2],而在内四柱围合的正方形核心空间之上,是与乾源门亭高度相似而且更加华丽的八角转圆形螺旋藻井。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在藻井之上,覆盖的是正圆形攒尖顶,正中悬挂一块“方壶圆峤”[注4]匾。上圆下方的的绝妙建筑构造,不仅将传统哲学中的“天圆地方”外化为具体形象,更赋予了这处弹丸小庙以精神仙境、天地道场之意象。

同时期,闽东大多数的藻井,没有追求以一个完满的圆来表意,而是用一朵一朵的斗栱向内出跳,层层聚拢,形成矩形或八角的藻井。其中最早、也最震撼的要属明嘉靖十年(1531年)重建的寿宁南阳报祖祠大殿藻井。大殿为典型的方三间(面阔进深都是三间,一般为正方形),重檐歇山顶,上檐斗栱置于额枋及栌斗之上,层层向内出挑,支撑上檐屋架同时形成八边形藻井。每组斗栱内外檐均用同等材(栱材14×8厘米[3]),里转出三跳、并继续向内出五跳,总共达八跳之多,形如蜘蛛结网。其用材之浑厚、藻井之深,在省内大概无出其右,完美诠释了结构即装饰的中国古建筑美学特征。

在报祖祠大殿中,上檐斗栱作为真实的铺作层,承担了整个上檐和藻井的重量。这一类的藻井,与建筑主体的大木作统一在一个尺度之内,沿袭了相当程度的大木作特征,在此姑且称之为“铺作状藻井”[注5]。而其它同时期的案例表明,在穿斗结构的体系下,也能够使用铺作状藻井,达到看似有铺作层的效果,以提升藻井下空间的等级。

如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的邹洋毓麟宫、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龙门寺大殿,在核心的礼佛空间都设置了铺作状藻井。其做法是取消“转角铺作”的栌斗,而采用柱身出丁头栱,内柱贯通草架直抵檩下,既保持了穿斗结构的整体性,又模仿了抬梁的外在形态。

在完成了铺作层(的模仿)之后,以上两例都使用了平棊天花并施彩绘,这是相对简单的处理方式。更复杂一些如报祖祠大殿藻井的上五跳斗栱,就是在铺作层以上继续叠加、强化藻井的效果。报祖祠大殿没有使用平棊枋,使得上下栾栱交结、浑然一体。而到了明代晚期至清代初期,藻井的上下两层通常都会通过平棊进行转换,形成大藻井套小藻井的效果。此类做法可见于明崇祯六年(1633)的罗源皇万宫正殿藻井、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安仁寺大殿藻井和清康熙末年的杉洋龙潭亭藻井。

到了清乾隆以后,藻井才普遍地将圆形融合进来。此时,藻井的下层仍旧在模拟铺作层,而上层的小藻井,则不再拘泥于方方正正、一组一组斗栱的形态,出现了圆形、螺旋、如意斗栱等多种做法。藻井的装饰性开始步入巅峰,装饰的手法更加丰富,甚至可以用夸张形容,而与此相对的另一面——结构性则逐渐被削弱,进入一个百花齐放的阶段。

要看藻井的演变,罗源陈太尉宫是一个极好的去处,其北配殿、南配殿、戏台分别建于明万历、清乾隆、清咸丰三个时期[注6],三处藻井各有千秋,从中也不难看出藻井的变化趋势。

福州府文庙作为福州最有代表性的官造建筑,从头到脚却都是福州本土的风格,殿内遍布如意斗栱、平棊天花,最为特别的是正中央八角接圆形藻井的明镜绘有一幅以北极星为中心的文昌星象图。图中北极星的旁边有六颗文昌星,外围则环绕着二十八星宿。而笔者见过仅有的第二处藻井星象图,出自福安秦溪连氏祠堂的后殿。此藻井华丽异常,下层斗栱遍妆彩绘,上层则绘有二十四孝图,明镜二十八星宿的中间似乎是紫微垣。

福州古田会馆天后宫的拜亭和正殿各有一个藻井,雕刻件大面积鎏金,在灯光的照耀下,堪称闽东最耀眼的藻井。同样鎏金的还有福州宁德会馆戏台藻井(现位于陈文龙尚书庙戏台)和福州三山会馆春晖堂藻井,同样精彩纷呈,清末民国时期福州各地会馆之间的攀比之风可见一斑。

攀比的冠军(今称“卷王”)几乎可以肯定是福州乌山道山观五师殿拜亭的藻井。首先藻井就用了极其罕见的正十二边形,底层十二面花板雕刻十二生肖故事,经过两层如意斗栱接环形天宫楼阙,绘有二十四节气,再转圆形螺旋藻井,明镜做太极八卦图,四周角蝉雕刻四种不同瑞兽龙凤鹿虎,寓意之丰富,集传统元素之大成(今称“BUFF叠满”)。

同时期还有些藻井“拒绝”参与攀比,反而走向简化。这些藻井可以完全不用或少用斗栱,只用木板叠出层层收拢的效果。在宁德有些藻井更加极端,只用9块木板拼成倒扣的碗一般便算是藻井,不过同时流行在木板上彩绘各种典故,形成品级上的参差。

宁德溪富天仙圣母宫戏台上的藻井,明镜部分彩绘双凤朝阳至今色彩鲜艳。更标新领异的是在藻井的转换层(也就是一般天宫的位置)嵌有16块民国彩绘玻璃,更难得的是每一块玻璃上都有捐资弟子的姓名和画师的落款“福州洋中亭胡玉成画”,可作为两地营造交流的一个例证。

罗源东湾忠烈王宫大约在十年前被村民拆毁,所幸原来的藻井被留下来放在新建的庙内,因此得以一见藻井上部的结构。

闽侯南屿福垆寺的戏台和拜亭各有一组藻井群,即在一处天花上做出大大小小多个藻井,样式之多,叫人眼花缭乱。粗略计算全寺共有各种藻井26个,当为闽东之最。

民居中本是不被允许、也没有特别的必要使用藻井,不过确有一些豪宅用藻井替代门罩或轩廊的卷棚,更凸显建筑的华丽。

而民居中的藻井之最当属长乐鹤上九头马。九头马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计划建造5列5落共25座,后建成21座,总占地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豪宅大院。单是在两处对称的院落的前回廊,就分别布满了9个和5个藻井,全院至少有16个藻井[注7],在民居中可谓首屈一指。然而房主陈利焕早年不过一介贩夫走卒,发家[注8]之后通过“捐献”才获得一些荣衔,这足以说明藻井对房主的身份地位之管制早已荡然无存。

藻井甚至可以中西结合,谁能想到就有教堂就学会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福安溪东天主堂殿内天花全部为藻井,尤其在中轴线上布置了连续四个华丽的斗栱藻井,西方的穹顶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气势甚至盖过本地的庙宇。

再分享一些有趣的藻井,以餍诸位。

延伸话题:藻井的声学设计

一直以来,都有许多文献和研究[4]-[7]认为,藻井——尤其是螺旋式藻井——不仅具有装饰等作用,而且能够起到拢音、扩音等的声学效果。由此得出藻井不仅是美学、而且是科学的设计,充分体现了古人的聪明智慧。在大多数资料中,这番说法大多互相“借鉴”,行文重复,也没有随文释义,因而也很难追根溯源,颇有些“玄学”的意思。

前文列举的那么多藻井中,大多数都不是位于戏台上方,而是在正殿的核心礼仪空间之上,其主要作用是强化空间秩序,兼有装饰、表达意象等功能。根据笔者的了解,闽东乃至整个福建,现存的戏台及戏台藻井都建于清中期之后。藻井什么时候被移植到戏台上——不论是闽东还是更大的范围——尚且是个问题,而“藻井被安装在戏台上,并且具有优化声学效果的意图和作用”,就更加值得置疑。

这种观点在逻辑上暗含了两个前提:1、藻井的声学设计是有意为之的;2、藻井的声学设计的确有效。如果前者成立而后者不成立,那么藻井就是一个不成功的声学设计;如果后者成立而前者不成立,那么藻井就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如果两者都成立,那么古人的聪明智慧就能得到确认。

前者又可以进一步转化,“有意为之”则意味着“戏台藻井在形态、材料等方面有专门服务于声效的设计”。如果再进一步推导可以得出,戏台藻井与别处的相比应当有一定的区别。但是从前文列举的那么多藻井,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由于位置变化导致的共性的差别。而应该说,藻井的样式,一则跟从建筑年代形制的演变,二则因地域风格的不同而不同。

举例来说,宁德闽坑林公宫的戏台和前殿各有一个藻井,其中戏台在斗栱以上铺的是平天花,而前殿却设置了圆形螺旋藻井,这恰恰与有声学效果的观点背道而驰。再比如说,闽侯南屿柳浪舍人庙与闽侯大湖诸天宫,同建于清光绪年间,前者戏台藻井与后者拜亭藻井高度相似,只是层数略有不同;清咸丰六年(1856年)的闽清芝田宫戏台藻井与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闽清文庙大成殿藻井如出一辙。实例见得多了就不难发现,藻井的样式常常雷同,而在清末至民国时期,浑圆的如意转螺旋藻井就是福州周边最常见的一种,而不是戏台独有。

至于第二个前提,需要用科学的实验数据来证实。常见的说法中大都把藻井视作一种界面,能够吸收或反射声音。但是此处有一个极易忽略的盲区需要指出——不是所有的戏台都有藻井,戏台上方可以是平天花,也可以露出所有梁架。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藻井,也至少有屋顶可以吸收或反射声音,何况屋顶也是中间隆起的形状。所以问题就转化成了,需要证明藻井提供的声效比平天花或者屋顶提供的更好。

较早试图从科学角度论证的是王季卿教授,他在2002年的论文《中国传统戏场声学问题初探》[8]中,对传统戏场的声学特点进行了研究,认为藻井“给台上聚集了较多反射声,一般所谓的拢音效果”,得出结论,藻井“既有利于声音反射至听众,也可给演唱者获得声学上支持”。2013年,王季卿教授又在论文《中国传统戏场亭式戏台拢音效果初析》[9]中,通过计算机模拟和计算半圆形穹顶和平顶对演唱者的支持度,两相比较,前者大于后者,得出结论,传统戏台藻井具有良好的“拢音”聚音作用。

不过也有持相反观点的研究。2006年,邓志勇等所写的《天津广东会馆舞台天花藻井声学特性测量与分析》[10]一文中,实测广东会馆戏台的支持度偏低、没有“拢音”效果,并认为主要原因是“藻井的表面有许多突起结构……声音会被这些突起的表面阻挡,形成扩散和散射”。文章中尤其提到了不能将藻井简化为光滑反射弧面,并且用软件对比了光滑穹顶、全散射穹顶、光滑平顶和全散射平顶四种状态,最终结论是藻井“反而对反射声的集中分布有破坏作用”。其实,王季卿教授也注意到了藻井的实际形态与模拟中理想的半圆形存在差距,他提到戏台上各处支持度的变化不应过于剧烈,以免影响演唱者,因而藻井的实际拢音效果不如模拟中那么强烈,是合理的[9]

更有意思的研究来自2012年刘东升的硕士论文《岭南地区传统粤剧戏场的声环境研究》[11]。文中建立了六座不同顶盖的古戏台的软件模型进行模拟计算,其中唯一露出所有梁架的佛山祖庙万福台测出了两组推荐值,优于其它五座有天花或藻井的戏台。而且刘东升通过改造秀水古戏台模型,对比有藻井与完全平顶两种情况的数据差异,得出“藻井结构对乐师与演员的相互听闻环境以及支持度状况的改善作用并不明显”。尽管刘东升在章节总结中还是肯定了藻井能使得早期反射声更加丰富,但我们也不难从数据中得知,藻井的声学效果并不比屋顶或平天花更好。

刘东升在论文中还专门针对整个戏场(而不仅是戏台)做了有无顶盖的比较研究,得出有顶盖能够提供丰富的早期反射声。那么,顶盖的存在可能比顶盖的形式更加重要,而藻井只是整个戏场中非常局部的一处顶盖,可想而知其作用的局限性。

遗憾的是,后来大多数论及戏台及其藻井的论文,仍旧直接引用王季卿教授的观点,尤其是那张并不严谨的几何分析图,而没有加以审视、追根究底。看见隆起的形式就认为肯定有助声效实在过于想当然,不自觉地忽略了实际与模拟之间的具体差异。如果代入工匠的视角来看,从改善声效的诉求到结果,其间需要逾越的营造问题岂止形式一种,还应包括形状、材料、面积、高度、深度、角度、构造、造价等等。倘若真要从声效出发,戏台屋盖的形式恐怕也不会是藻井,而戏场里需要改良的位置,也绝不止戏台一处。

注释:
[注1] 相比之下,福建的其它地区并不十分盛行藻井,尤其在民间信仰发达的闽南,更多的是用华丽的梁架装饰室内空间。而与闽东相邻的浙南,也是藻井十分密集的一个地区。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地域文化因素值得挖掘。
[注2] 亦有解释早期藻井即天花,本文取现在的一般理解,详见《“藻井”的词义及其演变研究》[1]
[注3] 在非官造的建筑中,不受建筑等级的制约一直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包括建筑的高度、开间、用材、形制等各方面都能找到突破当时“规范”的建筑实例。
[注4] 方壶和圆峤都是道教传说中的东海仙山。
[注5] 这类铺作状藻井的来源,或许可上溯至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的浙江景宁时思寺大殿。可以猜想,藻井在闽东的流行,经历了一个由北往南传播的过程。而在此之前,闽东室内之正统,乃是以华林寺大殿为代表的彻上明造。
[注6] 陈太尉宫南宋的正殿也是有天花的,但用了特殊的梁造制造隆起的效果,天花当为平棊。关于陈太尉宫的详细构造当另行专门撰述。
[注7] 尚有部分院落无法进入。
[注8] 传说陈利焕因捡拾金子获得第一桶金,后买田置业、经营有方,迅速发家致富。陈利焕经高人指点欲围着传说中的九马神灵石建房,故称此宅为九头马,实际上有一石远在别村。

参考文献:
[1] 王瑗, 朱宇晖. “藻井”的词义及其演变研究[J]. 华中建筑, 2006(09): 129-130.
[2] 萧百兴. 屏南漈下龙漈仙宫之空间形构初探:一个符号学的解读[J]. 2015年中国建筑史学会年会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 2015: 246-254.
[3] 刘杰,林蔚虹主编. 乡土寿宁[M]. 北京:中华书局, 2007.08: 86.
[4]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编. 戏曲研究 第15辑[M]. 1985:135
[5] 邱勇哲.比拟苍穹——古建筑中的藻井之美[J].广西城镇建设,2016(09):98-108.
[6] 中国国家地理,头顶上的学问.https://mp.weixin.qq.com/s/ndOf4hY1CsvrlYYYu2nLag
[7] 中国新闻网,宁波古戏台的守与望:要“保住”更要“走远”,https://www.chinanews.com.cn/cul/2020/04-26/9168519.shtml
[8] 王季卿. 中国传统戏场声学问题初探[J]. 声学技术, 2002(Z1): 74-79+87.
[9] 王季卿, 莫方朔. 中国传统戏场亭式戏台拢音效果初析[J]. 应用声学, 2013, 32(04): 290-294.
[10] 邓志勇, 张梅玲, 孟子厚. 天津广东会馆舞台天花藻井声学特性测量与分析[J]. 中国声学学会2006年全国声学学术会议论文集, 2006: 363-364.
[11] 刘东升. 岭南地区传统粤剧戏场的声环境研究[D/OL]. 华南理工大学, 2012[2022-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