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崇胜归尘寂,明代桥亭倚病身

华屋丘墟

福建古田县佛教历史悠久,起源较早,早在唐宋时期,境内便已有极乐寺、西峰寺、幽岩寺、天王寺、禅林寺等多座寺院,而且已具有一定的规模。

古田县卓洋乡秀峰村原有一座崇胜院,据宋淳熙《三山志》记载,“乾祐元(948)年清觉禅师开创,祥符八(1015)年赐今额”,产钱(应主要来自田产和山林)有“一十二贯九百九十九文”,是《三山志》中产钱最多的古田寺院,在当时算得上相当富有。横向比较之下,当时古田极乐寺的产钱为“三贯一百一十文”,而福州涌泉寺的产钱为“一十五贯七百三十文”。足可见崇胜院在宋代时的兴盛。

宋淳熙《三山志》中的相关记载

宋以后,秀峰崇胜院(亦称秀峰寺)屡见于方志之中。清道光《重纂福建通志》、民国《福建通志》、清乾隆《福州府志》、清《古田县志》、民国《古田县志》皆有其记载,大抵沿用《三山志》之说,唯增附明代叶子仪咏寺之诗。但是到了1997年版《古田县志》,秀峰崇胜院却不见了踪影。按照该志所述,“民国时期,(寺院)仅有17所”;而“‘文化大革命’期间,各寺院备受冲击或被占用,寺内文物受破坏或散失”。至二十世纪,古田寺院命运多舛,秀峰崇胜院或亦难逃劫数。

如今秀峰的村民尚能指认寺院的方位,但皆言从小就未曾见过僧人。

向村民所指的方向寻去,在菇棚背后的缓坡上,果然觅得两座夯土墙围合的院落。在地图上此处被标注为“和尚地”。只是院中木构早已朽败倾颓,榱桷崩落,茅草蔓生,显然久无人迹。两座建筑皆是清代古田民居的骨架,却不见如佛寺大殿的气象和遗迹,方志所载的放生池更是踪影杳然。或许自清代起,崇胜院便已日渐衰微。

两座院落中的后一座早已倾圮,木构架歪歪斜斜地倒伏在荒草中;前一座的主座尚属完整,不过也变形得厉害,已经有部分屋面坍塌,行将就木,至于前天井的回廊与厢房已成空迹,唯有一株挂牌“800年”树龄的桂花树尚自挺立,树下插着几支未燃尽的香,暗示了这院子不同凡俗的历史。如果没有几位村民的异口同声,很难仅凭这两座建筑辨认出寺院的印迹。几经查找,方才在前一座后厅的瓦砾堆中觅得一块碑座(村民说以前有碑,后不知去向),又在建筑外的田埂里寻见一段宋代须弥座束腰玛瑙柱的残片,这才得以印证村民所言非虚。

明代桥亭

在崇胜院的东南几百米,有一亭,被附近的老人唤作桥亭,说是崇胜院的僧人建造的。从崇胜院到亭子,尚有一条石板古道,现在掩藏在菌棚之间。古道大体呈曲尺状,穿过亭子后一直向南绵延而去,古时大概是通往雪峰崇圣禅寺,传言秀峰法脉源出雪峰,或可印证。

桥亭、崇胜院遗址与古道

桥亭初观似为一座路亭,仅有三间,每榀四柱,双坡屋顶,自山面出入,算是很标准的小型路亭的形制。亭内堆放了大量杂物尤其是菌包,一时难见全貌,绕了一大圈才发现,亭子底下果然有一条小溪,宽也就一米多有余,使得这座“路亭”成为名副其实的“廊桥”。

据网络资料,崇胜院前有一座“虎溪桥亭”,所指应即此亭(以下仍称“桥亭”)。

桥亭颇有明风。中间四根内柱呈梭形,下置櫍形石础,是闽东明代中期的样式。梁架为穿斗结构,形制简洁,用材硕大,主要的梁栿、阑额均为圆作,卷杀丰满圆润。有意思的是梁架中不用“枓栱”,连闽东标志性的插栱都没有。明间檩下有题记,大部已佚,脊檩下可辨出“峕……道光”等字,大概是重修时的题记。

桥亭归整复原图

桥亭内堆放着大量菌包,其中一堆下面掩藏有一块石碑。经部分清理,识得碑首为“崇勝碑記”,落款时间为清顺治十五(1658)年,正文主要记述了崇胜院在明万历年间的境况:约六成的苗田被官府征收,加之“差役浩繁”,人们“或逃或亡”,寺院中落;而后至清顺治年间,欲图重光寺院,然仅余田产数亩……此碑今被充作桥面,或许正是前文院落中碑座上的那块,不知何时被迁至此处。

被压在菌包下的《崇胜碑记》(穆睦拍摄)

桥亭的保存情况并不乐观,用“危在旦夕”来形容绝不夸张。整个桥亭已经肉眼可见地歪斜扭曲,屋面多处破损见天,全部十六根立柱无一完好。北侧次间的四根柱已经被锯掉三根,颤巍巍地悬在空中;其余十一柱的柱脚全部有灼烧痕迹,皆为跛足,有的甚至已经与柱础分离。明间有一根主梁更从中间被截断,整齐的断面裸露在半空中。

桥亭之形尚能勉力维持,简直是一个奇迹。

据附近老人回忆,桥亭中原有神龛,已于数十年前拆除;柱脚的烧痕是农户在桥亭内燃烧肥料(秸秆)所致;而锯断柱梁则是为了更方便和更多地堆放菌包。亭子撑不住了,就拿砖头木头顶一顶。

说来可笑,什么明代桥亭,还不如菌包重要。

老人说此处原有神龛
每一处柱脚都“皮开肉绽”

营造推演

桥亭能够如此“身残志坚”,或许并非侥幸。首先,桥亭的用材极大,中间四根内柱仅柱脚的直径就达到40厘米,更不用说梭形的中段;而其余木柱的直径也都在30厘米左右,远超一般亭子的规格。其次,桥亭采用典型的穿斗结构,设计简洁有效,榫卯节点严密,把各个方向的构件联结为一个整体,所以在部分主要构件遭到破坏的情况下,不至于立即散架。

最有意思之处在于整个桥亭没有使用任何“枓栱”,这看似有悖于我们对中国古建筑的固有印象,实则去伪存真,免去了形态上的伪装,更易于呈现穿斗结构的核心原理——除了柱身内部的节点不可见之外,几乎所有的结构关系都已经袒露在眼前。大道至简,返朴归真,是为简练而非简陋,这桥亭正好展示出了穿斗结构的高效。

“穿斗”一词原作“穿鬭”或“穿鬥”,“鬥”意为相遇、相碰,与“枓栱”的“枓”并不相同(后者指斗形构件)。值得一提的是,“枓栱”早就不是出于结构上的必需而存在;尤其在相当多清代以后的建筑中,“枓栱”已经演变为象征性的构件。“穿斗”来源于近代学者对西南民居建筑结构的总结,相当准确地指出南方诸省木构架的共通之处:即以穿枋(梁)横向串联木柱,形成稳定的结构单元。基于这种串联逻辑,穿斗结构的营造方式通常是以“榀”为单位,先在地面组装好横向缝架,之后再逐榀扶立,并连接纵向构件,形成完整构架体系。

在穿斗结构中,落地柱(通常)都直接承托檩条,其意义不仅在于——已经老生常谈的——直接传递屋面荷载,更在于木柱本身即为一种贯通构件,与梁、枋、额等相互穿插和制约,在横、纵、高三个维度上共同构成稳定的框架体系。而我们所熟知的抬梁结构则是逐层垒叠、垂直分层,构架的整体性相对逊色,营造方式也完全不同。

那么不妨借助图示来看看,如何在不使用斗栱的情况下,营造一座穿斗结构的桥亭。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下主要聚焦于桥亭在技术层面的结构关系,并结合若干基本构造原则,推演出最有可能的营造顺序。这些基本的构造原则源自传统“大木作”技艺,长期在匠师之间口传心授,并以“规矩”的形式落实于施工实践之中。这些原则包括且不限于:当不同构件在同一柱内交叉时,非受力构件让受力构件通过;主要构件用透榫,次要构件的榫卯则可自由调整等[1]。因此,即便在没有真正拆解建筑并观察内部节点的情况下,仍能依据构造逻辑对在同一柱内交叉的构件关系作出初步判断。正如“匠师所注重的是原则和做法,榫卯的名称并非重点”,本文也不纠结于——尚未得到系统梳理的——地方传统建筑构件名称,而是尽可能以“顾名思义”的称呼降低阅读门槛,主要以“构件位置/形态+构件类型”的方式命名,例如“内柱”、“一梁”、“单步枋”等等。

据此,推演中使用的构件名称标注如下图:

那么营造推演如下:

桥亭的穿斗结构呈现出若干值得关注的技术特征。第一,所谓“一梁”、“二梁”,在形态和结构上兼具梁与枋的双重属性,也就是说既是承重构件,也具有牵拉作用。第二,所有挑檐檩是依靠从内柱伸出的挑枋承托(也就是“硬挑”),而不是依靠插栱,即便下方再辅以插栱也不改变其结构实质。第三,柱头的檩条做箍头榫并扣入柱头(实际中檩条多不连续,则用两半箍头榫合一[2]),那么檩条也具备了纵向联系的作用,成为某种程度上的“枋”。

上述特征亦普遍存在于闽东及福建其他地区的穿斗结构中,足见福建建筑的地域特征。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座桥亭可以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原型”提供参照。

后会难期

雨季已经来临,不知道桥亭还能经受住几场风雨。讽刺的是,目前尚能苟延一息的最大希望,恰恰在于桥亭对于堆放菌包的农户尚有一丝利用价值。或许只能祈祷农户能给桥亭稍做加固,免得倒下来压坏了宝贵的生产资料。

明代桥亭没有任何身份,这在福建毫不意外。更何况古田的遗产记录本就“劣迹斑斑”。所谓“历史文化名镇”保不住杉洋龙潭亭、“传统村落”保不住路上余氏祖厅、“文物保护单位”保不住下地水尾桥佛亭,那么,也很难指望“四普”或“廊桥行动”就能拯救虎溪桥亭。就算万一侥幸被列入名录,按照文保的流程,等启动修缮的时候,那些明代木头早不知道躺在哪个菇棚里长蘑菇了呢。

能看一眼是一眼,在福建就是这样。


感谢网友“南方天空”、“拣尽寒枝”提供相关线索;感谢穆睦和朋友们清理出“崇勝碑記”。


参考资料:
[1]张玉瑜. 福建传统大木匠师技艺研究[M]. 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0.02:44.
[2]乔迅翔.基于演化视角的穿斗架分类研究[J].建筑史,2019,(02):3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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