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源风物 | 造厝符 & 后记

在中国传统的土地观中,认为地下是有神的,比如地主神、各方“土府龙神”等。因而在动土建房前,需要有“奠土”仪式,一方面对于惊扰神明表示谢罪,一方面祈求神明的保佑。现在这些仪式大都被当作与建筑无关的民俗活动来看待,但是在罗源,“奠土”仪式以一张“符”的形式把建筑的来龙去脉呈现在仪式空间的中心。

在罗源的传统中,给各种建筑(包括民居、祠堂、寺庙乃至厂房)开基动土之前,须请法师一类的人来写一个大符,内容除了和民俗信仰相关的符咒、吉语,还包括当地的境属、房屋的主人、性质和方位等基本信息,知会当地各方神灵建房事宜,落款处按照道教的习惯仅用干支纪年,最后装裱起来,这就是“造厝符”(《畲族 福建罗源县八井村调查》)。造厝符做好后需摆放在场地中,方可起基。待房屋建好后,则将造厝符悬挂在大厅的太师壁中央,作为长久的镇宅物,固化为建筑陈设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具有控制性的空间地位。当房屋需要翻修的时候,因为涉及动土,同样也需要做一个造厝符,修好以后就可能把旧符替换成新符。所以可以说每一个造厝符,都是与建筑的生命周期深度绑定的。

柏山村卓氏祖厅造厝符

造厝符中常常出现与相地有关的献词,例如“誠恐方隅未利事属向背不便驚動土府龍神”,一方面是民间信仰和风水观的体现,另一方面也印证了罗源对于房屋选址的重视远甚于别处。城镇聚落最大的忧患在于祝融,而在罗源广袤的山区,地质条件的稳定性才是决定建筑寿命的关键因素。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巨石远比松软的泥土来得更加稳定、安全,因此被赋予灵性,得以在聚落和建筑中被妥善保留,甚至参与到建造活动中去。

造厝符的使用范围,地理上大致以罗源县域为中心,毗邻的连江、古田、宁德的部分聚落中也可发现,正与前文所述的“与石为邻、以石为基”的范围重合。在本书中,造厝符不仅是一个镇宅物那么简单,而且是传统风水观、土地观如何影响传统建筑形态、特征的一个关键线索。

福湖雷氏民居造厝符

以上图的造厝符为例,摘抄其中与建筑有关的信息如下:

“今䖏福建福州府罗源縣同樂鄉黄重下里福湖清溪境居住……信士雷秀光秀钦……本宅坐丁向癸兼未丑三分(坐南朝北偏东)……興工動土、砌石搬坭、運木作料、起盖定磉、笠㮼上樑、築墙,修前整後、翻盖修造、拆旧换新、改造畜椆、等務……天運乙未年八月初五日……發本宅中央張掛大吉 拜”

破石魏氏祖厅造厝符
西兰乡某民居造厝符
斌溪某民居造厝符
柏山某民居造厝符
厚富朱氏祖厅造厝符

在闽中地区(戴云山区)也有类似的镇宅物,叫做“镇宅牌”(《闽台传统居住建筑及习俗文化遗产资源调查》),此物还有诸多其他称呼如“吉地牌”(《西华片民居与安贞堡》)、“地星板”(《福建永安乡土建筑进兴堂探讨》)、“安土牌”(尤溪上坑洋庄氏祖厝)或“神位牌”。镇宅牌是一块扁长的木板,长约1米多、宽约0.2米多,一面写道教的符咒,一面则记录房屋的坐向、房主的生辰、上梁的时间等等,开始动土时工匠将镇宅牌树立在房基上,房屋建成后镇宅牌就挂在厅堂的左后金柱上。与罗源的造厝符相似的是,镇宅牌在重修亦可重制或保留,所以部分镇宅牌上能看到历次重修时添续的记录。

尤溪某祖厝镇宅牌,保留了建造到修缮一共五次记录
尤溪某民居镇宅牌

后记一

行走在八闽大地上,常常惊叹于福建的传统建筑数量之浩繁、风格之丰富。“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就是对福建建筑和文化最恰如其分的形容。山和水的阻隔,在过去孕育了不同地域的风土建筑,并把它们屏障在外界的干扰之外。时至今日,在福建考察访古仍然要面对不便的交通和糟糕的路况,这就导致福建的传统建筑长期处于不为外人所知的状态。即使是最具代表性的风土建筑,例如土楼和廊桥等,也只是在近二三十年才逐渐得到外界的重视和研究。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地说,福建是传统建筑的富矿,在已有的文保名单之外,仍然有海量的或古早或精美的建筑等待发掘,即使是已经登记在册的建筑,也蕴藏着被重新诠释的潜力。在福建看传统建筑,经常间杂着些开“盲盒”的乐趣,不知道走进下一座庙宇和民居,会看到高古的元明木构,还是空前绝后的奇葩式样。

□□□□□□□□□□是一个机会,在更细致的关注单元中,用更直接而客观的影像记录、传播传统建筑本身潜藏的信息。所以□□□□□□□□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从罗源星罗棋布、林林总总的传统建筑中,挖掘、筛选出最有价值、最有特色的建筑及其中的奥妙,一一展示出来。因为本□的体例、调研的时间等限制,也因为个人力有未逮,对这些建筑只能做一些粗浅的介绍,但总算可以说是揪出了一些线头,就等着有心人来抽丝剥茧了。

还有一些传统建筑,因为种种原因没能选入本□,如县城的于振纶故居、老谢里、李园坂大厝,洋柄村的正厝,柏山村的祖厅,破石村的王坑宫,建于明代的尤光被故居等等,也都各有独到之处,非常值得一看。也有的建筑,本来计划列入,但很可惜在调研期间灭失,如迹头陈氏宗祠、鉴江东湾桥、洪福寺等,算是一大遗憾。

有幸的是,得益于笔者在本□之前对罗源建筑一点粗浅的了解和积累,补足了一些建筑的原状信息。本□能够在短短几个月中完成,也归功于□□□□□□□□□□、□□□□□□□□□□□□□□在调研前后,提供了相当多传统村落和传统建筑的基础信息和档案资料。感谢邱嘉仪绘制□□的钢笔画;感谢□□□、潘小清为本□提供了珍贵的绝版老照片;感谢美国地质调查局、美国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免费提供的高清影像资料,他们完全公开的线上资源已经使中国无数的历史研究者受益。还要感谢各地帮忙找钥匙和开门的热心村民,使我免去了不少周折。

最后尤其要郑重感谢的是,刘妍博士所测绘的陈太尉宫的图纸,不仅填补了本□的空白,也为福建长期以来缺乏的纯粹忠实于现场的“现状测绘”作出了示范。非常可惜这些图纸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完整地呈现出来。

由于笔者的水平有限,本□难免存在疏漏之处,敬请诸君批评指正。

部分考察调研村落位置示意图

后记二

“为什么要写罗源?”这是一个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能说,这是一段意料之外的故事,不幸地终结于一场早有征兆的事故。然而这似乎并不重要。把所有内容发布在网络上,本就算是我的初衷之一,只是没预料到发布的过程之长,几乎接近调研和编纂的总时长,长到我对已完成的内容又陌生起来,不自觉地去重新审视。严格来说,“罗源风物”系列只是一个半成品,其内容和形式都远未达到理想的状态。但是在一个既定的框架内,已经尽量填充其可能的空间。

说来也没有多久,“世事果然如浮光掠影“。罗源算是相对熟悉的地方,然而再度造访时,许多场景都已经物是人非。而就在连载期间,这些影像还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绝版。作为文献,是这些照片和文字与生俱来的价值,可是悲哀的是,其文献价值的提升着实是以现实世界的坍塌为镜像。近几年,还时常收到各个地方传来的噩耗——田野终究是在不断地萎缩,所有的记录都萦绕着抢救的回声。

这个系列终于告一段落,我得以舒一口气,朝过去的两年挥一挥手。在放下这根给自己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之后,不免又要陷入新的迷茫与彷徨。接下来如何?首先大概率不会再有类似的专题:一方面以行政区划为限定本就是画地为牢,如此粗暴的手段怎么可能“显影”出历史风物的本来面貌;另一方面,因个人条件限制,已经不能(也没有必要)在某一个区域做地毯式的踏查。再者,想做什么、有能力做什么、条件允许做什么,这三者彷佛各自漂浮在不同的轨道上,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抑或,不需要那么紧张,抓住眼前的一点喘息的时间和空间,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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