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安澜前汾溪 呜呼哀哉郑公殿

一、潜在的匠作谱系

在宁德屏南,有一类特殊的、立体的龙凤木雕,专门放置于形如巨伞的藻井之下,从藻井的四面共同指向藻井中心,形成极强的聚拢、拱卫的感觉,令人印象深刻。

其中最有名的案例是已经成为“国保”的漈下村龙漈仙宫,在殿中心的梁架上,左右各雕两只凤首,四角各做一条游龙,强化了藻井效果,同时也是祭拜的空间。有的文献把龙凤木雕与马仙信仰联系起来:“马仙终究藉由灵犀巨笔、以及带有葫芦之伞而收服了龙所代表的自然荒莽力量、将之回转导向上天并形成了和谐的宇宙”[1],继而龙凤与藻井共同营造了升仙道场的意象。

图1 龙漈仙宫藻井

在这一案例中,龙凤木雕不仅不为其它马仙信仰的庙宇所见,而且上脱离了一般木雕图画式的、孤立片段的表达局限,而参与到烘托整体空间的氛围,自然而然得到研究者的推崇。龙与凤只是外在的形象,这些木雕构件在建筑中的本质都是斗栱的一部分,而不是纯粹的装饰构件。

根据笔者粗浅的一点调查,龙凤木雕与藻井的固定组合,仅仅能在屏南范围不大的几处地方发现实例。当然每个案例之间并不是绝对的一致,而是忽略了表面形象之后,可以发现这种固定组合有别于常见闽东藻井的独特性,可以从构造和构件关系上加以界定,建立一个框架:

1、内金柱之间正方形的核心空间上方做圆形如意斗栱转接螺旋藻井;
2、内金柱上(角蝉处)斜出丁头栱两到三跳,计心造做法,上托藻井下抹角平綦枋,并做龙首雕刻;
3、内金柱之间左右的四椽栿与前后额枋等高等厚,其上均做两攒连拱弯枋、一斗三升(或异形横栱),栌斗上灿栱[注1]向内做凤首雕刻;

那么能够纳入以上框架下的建筑计有以下几处:

建筑时代信仰特征
漈下村龙漈仙宫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之前,明隆庆三年(1569)重建马仙共有四龙四凤,角蝉处斗栱三跳,龙首位于斗栱中部
墘源村门亭建于明正德二年(1507)年五灵公共有四龙四凤,角蝉处斗栱两跳,龙首位于斗栱下方
上凤溪村包公殿始建不详,丁巳年重建(推测为清乾隆二年1737年)包公(包拯)共有四龙八凤,角蝉处斗栱三跳
长汾村花亭始建于明弘治元年(1488),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重建五灵公共有四龙,灿栱凤首抽象化,角蝉处斗栱两跳,龙首位于斗栱下方
古厦村花桥始建于明成化年间,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重建临水陈夫人灿栱全部丢失,角蝉处不做斗栱,做竖向龙形木雕四处

从信仰方面来看,这一固定的组合并不独属于马仙信仰,也确实没有出现在其它供奉马仙的庙宇中,而是在地域上呈现了集中的特征。而从时代上看,这些案例要么是明中期建筑,要么(很可能)有明代的底本,而且越晚重建的建筑,其偏离框架的程度越大——换句话说,重建的时间越晚,存古的程度越低,而越趋于主流样式。

在乡土建筑中,一些特殊的形式或技艺通常只有少数匠人使用,通过师承关系传承给下一代匠人而形成一种在相对固定的习惯,被称为谱系。匠作的谱系可能会随着技艺的改进或者交流发生演变。而如果由完全不同谱系的匠人来重建一座建筑,即便有意地去模仿,也难免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谱系特征。

那么或许可以作出一个不太严谨的猜想:以上固定组合作为一种地方特有的庙宇形制,短暂流行于明代中期古田(屏南当时还属于古田)一小部分区域的一支或几支匠人队伍中,随后一部分特征得到保留并逐渐流传开来了,一部分特征则被舍弃而仅存在于原先的建筑中。例如只关注角禅处做斗栱的特征的话,还能够找到陆地村陈夫人宫、玉源村拓主殿、康公庙等相对晚期的案例。

这一猜想如果能过得到更多的案例加以佐证的话,那么就可以那把这种特殊的藻井组合作为形制分期的依据,帮助为其它建筑确定年代,尤其是本文真正的主角——前汾溪村郑公殿。

二、前汾溪村郑公殿

2.1 地理

前汾溪是宁德屏南县西部山中的一处自然村。这里是典型的闽东丘陵地貌——八山一水一分田,高高低低的山峦之间、曲折的溪水串起点缀在山谷盆地的小村。从北边里汾溪村流经的汾溪,汇入大碑河再向长桥流去;从屏南县城海拔直降三百米而来的公路在双溪汇流的地方一分为二,分别向西通往路下乡和向南去到长桥镇。前汾溪村就在这水、陆交汇和分流的要冲,沿着相对平坦的河滩凸岸水平铺开,一条古道自东北向西南穿过,出村不过百余米坐落有三处水尾小庙,分别是林公殿、郑公殿和陈夫人殿。从郑公殿的位置,到漈下村龙漈仙宫和上凤溪村包公殿的直线距离分别只有7.2公里和7.7公里。

2.2 建筑

郑公殿位于大碑河东南岸、通往长桥镇的公路下。根据原来殿前挂的一块简介牌,郑公殿系该村二世祖所建,供奉本村祖公、祖婆,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村庄历史约有九百多年)。目前郑公殿还没有任何保护身份。

郑公殿坐东南朝西北,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单檐歇山顶,正面檐柱用木门窗封闭并做风雨板,左右有夯土墙至插栱下。檐柱内为轩廊,用三步叠斗梁架、船篷轩顶,廊内侧前外金柱处原有一道隔断仅存左半边。殿内明间减中柱,四根内金柱略呈梭形,为正方形平面,四面额枋等高且均做连拱弯枋两攒,弯枋上雕花横栱大部分缺失,仅存两处留有展翅的鸟首木雕灿栱。次间柱梁上原有大量斗栱大都残缺不全,仅左次间前部留有相对完整的铺作状斗栱和平綦天花。梁枋以上木构件表面绘有大量彩绘。后内金柱以后的木构件全部为现代更换,原貌无存。石柱础均为圆柱形或覆斗形。

殿内塑像皆现代制作,郑公像设于殿内正方形核心空间后部,其后为江孺人像,左右次间立有侍从像。殿内左侧靠墙有一座化宝炉,双层,有灰塑彩绘,应为清代样式。

整体而言,郑公殿已经呈现了明显的明代建筑风貌,需要进一步研究来缩小时间范围。

2.3 题记

庙宇在建造时一般会在脊檩等主要位置,墨书题写当时的朝代年月等关键信息。非常遗憾在郑公殿中没能找到这一最重要也最直接的证据,所以没有办法直接得知建筑的精确年代。

不过在前廊发现檩下钉有一块薄木板,依稀可见十分模糊的墨书,借助红外相机[注2]大约可以识别:“峕大清康熙陆拾壹年歲次壬寅季夏暑月二十□(贰?)乙亥吉日丁丑良辰重修□美萬载興隆大吉□”等字,也就是公元1722年8月3日有过一次重修。

在前廊左次间内侧额枋上钉有一块捐造“郑二尊公案前香炉”的木制芳名牌,落款为“嘉庆二十年正月/吉日/合乡仝立”。

在殿内,内四柱的四面额枋底部均阴刻有吉祥祝语[注3]。另外在殿内各处梁下发现多处郑氏裔孙族亲捐银的记录,如果能够在前汾溪村郑氏的族谱中找到对应的人物,那对于建筑断代将是非常关键的证据。

三、推理与想象

此时的郑公殿状态已经相当破落,除了原本的构件因经年累月而残损糟朽,还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改建和勉为其难的维修。正面粗陋的门窗大约是近几十年才加装上去,原本应该是一个敞开的通廊;殿的后半部大概曾经严重损坏,用简陋的木料和结构加以替换,抹去了几乎所有的建筑信息。

通过殿内繁复的木雕、斗栱、彩绘等,不难看出郑公殿原本是一座非常华丽的庙宇,现如今需要一些调查和推理,我们才能想象它原本的风采。

3.1 构造与空间

建筑前廊部分的结构保存比较完整,前外金柱明间原本开门,从地面可以看出原本还有门枕,左侧仅存的灰板壁上保留着文官和马夫两幅比较完整的壁画。次间一梁圆作,梁下以替木承托,两端无板壁等隔断。

殿内,明间的前内外金柱间为两步架,二梁上用的是驼峰、札牵的做法,且遍妆彩绘没有天花,相当于室内的又一层的走廊空间。左次间的前内外金柱还保留了一处比较完整的平綦天花,由金柱柱身斜出两跳丁头栱、前后额枋上一斗三升出一跳华栱托素枋,平綦天花铺墁。左次间的前后内金柱间斗栱保留较多,可见斗栱天花形制与金柱前类似,只是多了一层。

最核心的内金柱之间的平吊顶为现代铺设。每根内金柱内侧,在略高于梁栿的位置各有三处榫眼,且第一个榫眼都留有丁头栱,说明原本各有一攒斗栱向中心伸出。四面梁栿上平綦枋各有两处榫眼,其形状与平綦枋相同,可知原有抹角枋,并由内金柱上斜出的斗栱承托。后期平天花以上为穿斗草架,显然原本就有藻井。那么这个核心空间就高度符合前文所归纳的形制框架,可以与其它几处案例并列比较。

在后内金柱之后,虽然原构无存,但从后内金柱上残留的部分丁头栱可以看出,原本后内外金柱间,三个开间也都有斗栱天花。也就是说,在殿内的次间也全都使用了平綦天花,甚至连漈下村龙漈仙宫都没有做到这么复杂。在之前的文章中有过讨论,这是一种“铺作状藻井”,不仅是大木构件的尺度,而且是在模拟抬梁结构中铺作层的特征,若套用宋《营造法式》的分类,这就是在模仿“殿堂”[注4],是一种提升建筑规格的手法。在使用这种手法的建筑中,郑公殿也是体量最小的之一,约略与南平真君殿的明代部分相当。而从整个建筑内外层次的复杂度和平面的尺度来看,郑公殿也比前文的五座都要更高阶。

在次间的外侧原本都有板壁隔断,现有的夯土墙距离木柱有一定距离、高度也没有到顶,是为了避开挑檐斗栱,说明夯土墙是后来的添加,时间应在清代以后。

3.2 构件

郑公殿的整体用材较大,四根内金柱为梭柱,颇有宋元遗风。斗栱造型简洁、曲线缓和有力,是比较典型本地早期式样,尤其各处散斗均为皿斗且尺寸规格与漈下龙漈仙宫完全相同。前廊驼峰卷草式样也与漈下龙漈仙宫相似,殿内驼峰则与明嘉靖年间的闽侯南屿林春泽故居式样相同。连拱弯枋平缓舒展,下端浮雕卷草纹,与连江旺庄祖厝、长乐西园祖厝的卷草纹类似,都是闽东明代建筑特征。其它如雀替、桁机等,也可以在其它明代建筑中找到参照。

另外,郑公殿的檐柱用的都是闽东典型明代式样的覆斗式柱础;而在明间前后金柱共有八个柱础,曲线更圆滑,不仅櫍础一体(简而言之就是地面以上以下是一体的)[注5],甚至还有类似“盆唇”的线脚,为宋元样式,应当是郑公殿初建时的原物,足可以佐证八百多年的历史不虚。

3.3 彩绘

郑公殿的梁栿、斗栱上全都绘有彩画,虽然褪色严重,但图案内容基本可辨,在同类小体量的庙宇中十分难得。郑公殿的彩画按照位置和构件大体可以分为:1、柱身在梁栿高度以上(相当于“柱头”)画龟背纹;2、扁作的梁栿上作包袱锦彩画,包袱巾内绘有凤、莲花卷草或者龟背锦,内额和四椽栿两端还绘有莲花卷草(相当于“卡子”);3、圆作梁上作三段式彩绘,内容基本为莲花卷草,部分梁上两端有箍头;4、素枋、平綦枋上绘几何重复纹样,如卷草、仰莲、龟背、海波、云纹等;5、斗栱上画简单的莲花卷草;6、天花上绘云纹、莲花卷草。

郑公殿的彩画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用色以白、黑、红为主,白色为底,然后用黑色描画线条,再填上红色(或其它颜色),填色最先褪去后,留下大面积的白底黑线。这一现象也出现在建瓯黄村值庆桥(明弘治)、大田杞溪通驷桥(明弘治)、漈下花桥(清康熙)、漈下峙国亭(清康熙),至清中期以后几乎不见。二是图案构图、线条比较随意,用笔较粗,远不及狮峰寺大殿等高等级建筑来得细腻严谨。三是彩画与木构件在构图上有意配合、相辅相成,如连拱弯枋的卷草纹与莲花彩画、月梁的斜项与包袱锦彩画,说明彩画是建筑初建时的设计。

总之,现存的彩画年代应不晚于清康熙六十一年重修的时间,或可以称为明式彩画[注6]。

3.4 一种可能的原貌

以上通过仔细收集郑公殿中的蛛丝马迹,虽然大致能够推敲出一些缺失的结构,但由于缺失的构件实在太多,想要准确无误地还原完整的面貌几乎不可能。比如说,整个圆形藻井都没有了,虽然可以根据相似案例判断它是圆形如意斗栱转接螺旋藻井,但是却无法得知藻井有几层、每一层由多少斗栱组成。再比如,根据内金柱内侧斜向的三个榫眼可以知道角蝉处有斗栱,并且很大概率与漈下龙漈仙宫的形制类似,但不能绝对保证一定不是类似上凤溪村包公殿那种没有龙的斗栱。

建筑的考古还原一方面依靠建筑本身的线索,另一方面也十分倚仗研究的深度和准确性。上文所作的分析和推测未必准确,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与现有的证据相冲突,来去想象一种可能的原貌。

图36 郑公殿梁架复原想象图

四、翻新与修缮

对于一座村中小庙,最让人担心的不是年久失修,反而是大张旗鼓的翻修“重光”。前者相当于是慢性病,小修小补哪怕不修不补,至少还能相处一段时间;后者却常常如投胎转世,叫人无法承认还与前世今生有什么关联。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今年7月的时候朋友说郑公殿被村民翻修了,万幸拆倒是没拆,不幸是换了很多新料,已经在铺新瓦了。

4.1 得与失

即使是最严格的保护修缮,过程中都会有难以避免的损失。真正以保护为目的的干预,与破坏性的翻修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中关于“最低限度干预”就说到:“必须避免过度干预造成对文物古迹价值和历史、文化信息的改变”。

这次经过现场盘点,村民的翻修对郑公殿已经造成的损失有:

1、前外金柱处灰板壁上的两幅文官、马夫的壁画被拆毁;
2、清代的化宝炉被拆除;
3、次间残留的斗栱天花全部被拆除,代之以新做的露明草架;
4、新做的斗栱、平綦枋全部不符合原来的样式;
5、原有的屋脊全部被拆毁,新做的屋脊采用外来的样式;
6、过度更换不必更换的旧构件,导致构件连同彩画信息一同丢失;
7、前廊无中生有地新做了美人靠、窗户,后部用砖新砌了一道墙体;
8、强行安装不符合原本规格的构件破坏榫眼。

从遗产保护的角度来讲,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更不用说正在安装的塑像和射灯,和可能即将发生的全部重新油漆。

非要苦中作乐地讲,这次翻修也不是完全乱修,至少没有全拆了重建嘛!就比如这次拆了檐柱的隔断恢复前廊,说明村民对这个廊还是有记忆的(也侧面说明隔断加装的时间不长);再比如新做的塑像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数量也没有增加,还把供案补上了(可惜是大理石的)。相比很多被夷为平地的庙宇,郑公殿还算幸运的了。

4.2 新媒介的窗口

(仿)古建筑的建造和修缮在今天已经远离了现代人的视野。人们习惯了(仿)古建筑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建造结果,而突然显现在公园、街边或者商业体内,根本不需要去深究形式、构造、材料、工艺等等在实际设计和建造时才需要考虑的因素。即便是非常瞩目的古建筑在修缮的时候(或者地标性的仿古建筑在建造的时候),也都是采用封闭施工的方式,不被外人所知。(仿)古建筑的建造过程就像一个神秘的黑箱,所以诸如“不用一根铁钉”这样盲目夸大的谣言才能大行其道。

这次正好就有人把这种神秘的过程作为宣传卖点。抖音上有一个叫“乡村观察员毛哥”的帐号,用大量短视频“全程直播”了郑公殿翻修的过程,高峰时每天1~3条抖音连续发了一个多月,内容包括工地现场的情况、对村民和工人的采访,以及自己对建筑的讲解等等,其中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非正规的建造活动[注7],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像抖音这样的下沉平台,这也未尝不是了解现代乡村建造活动的新窗口(甚至是非常好的社会学、人类学的数字田野)。

从抖音短视频可以看到,今年4月底村民就聚在郑公殿内筹备翻修事宜了。6月底材料进场,开始卸瓦,正式动工。到7月底,木构就已经修缮完成,新的藻井已经安装,屋面也全部铺好,仅用一个月时间,主体基本施工完毕。按照6月8日[注8],博主对翻修郑公殿的主持人郑老先生的采访,这个项目“无论如何今年年底一定要交房”。

由于短视频平台短平快的特点,一个短视频如果不能在几秒内抓人眼球,就很可能会马上被“划掉”,所以很多短视频的封面就是一句话的大字简介。在“乡村观察员毛哥”关于郑公殿一系列的短视频封面上,就有三次直呼郑公殿是“伟大的艺术品”(7.9,7.18,7.19),也曾在解说中称郑公殿是“艺术的宝库”(8.13)。当博主介绍这次翻修的时候,认为“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7.1)、“是一项伟大的工程”(7.11);采访郑老先生的时候,则说这是“为了下一代更好的发展”(7.27)

特别有意思的是,新的藻井被博主、工匠和郑老先生称为“玄天”,仿佛是一件玄妙而高超的艺术品,值得抱以极大的兴趣和关注,大约有二十多条短视频都是拍摄藻井的制作和安装的过程。在视频中,博主常常与网友互动,提出设问“谁认识这是什么”(7.23),反复讲解玄天“是什么东西”(7.20)、“有多少种说法”(7.27)、“如何诞生的”(7.26),甚至“第一次做这么大的”(7.22)、“只会做讲不来理论”(7.16),着重渲染了这次翻修的难度和采用的技艺之高超。博主采访工匠的时候,会夸赞他们“老手艺人”(7.18)、“做玄天学了40多年”(7.22)、“像匠人一样思考”(7.26)

通览所有的视频[注9],从博主、工匠和郑老先生的语言和表情中,都不难感受到一种朴素而直接的热情和自豪感。

4.3 回不去的传统和留不下的遗产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像郑公殿这样的乡土公共建筑,每几十年到几百年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修缮、改造乃至重建,最小的修缮只需要翻修屋面等易损部位,让主体得以延年益寿。按照传统的工程组织流程,乡民们的代表(一般称作董事、缘首)与工匠会直接议定工程的规模和主要内容,而施工的细节通常由工匠自行把握——这也就和当下郑公殿的组织方式非常接近——甲方(乡民)的意图和乙方(工匠)的水平就决定了整个工程的结果。而在今天,一项“正规”的工程还要有政府、专家、设计、监理乃至公众的共同参与,参与的因素越多,其结果就越难预测,过程就越难回溯。

在郑公殿这一例中,乡民的愿望显然是传承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但是,当面对前廊那两幅尚属完整的壁画的时候,却又说“壁画无法保存怎么办”、“灰做不出,已经烂得一塌糊涂没办法”(8.27)。工匠们被认为是“老手艺人”,“对传统技艺有一定见解”(8.16),却在安装藻井的时候,连角蝉处枋木斗栱的位置和尺寸都完全错误,没有用上的旧榫眼只好用一块木料填塞(图45)。而至今躺在郑公殿门口长了草的垃圾堆里的那些尚能使用的可以辨认出彩画的斗栱木料(图46)分明地告诉我们,他们既没能力阅读理解建筑中的信息,恐怕也无法意识到缺少了7处天花、代之以草架的郑公殿,是被实实在在地降低了规格。

一点也不否认其中各方的竭力用心,但是更需要被看到的是,现况与传统之间巨大的鸿沟。传统可以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它就潜藏在材料、形制和工艺等建筑的细节里。而掌握这些细节是有门槛的。过去,门槛埋在传统的土壤里,家家户户都居住在传统建中,不断使用和维护,即使是目不识书的白丁,也对建筑的优良高低有着基本的认识。现在传统的土壤没了,门槛就显得不可逾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越过,从中挖掘传统建筑真实的模样。所以,满怀热忱却大行破坏遗产之事才会屡见不鲜。

五、勿谓言之不预

去年也就是2021年,曾有朋友非常有先见之明地试图通过私下的渠道来“预保护”这座“无保”建筑,但实在没想到村民的热情来得如此迅速而猛烈。在这种情况下,目前还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渠道能为没有身份的遗产[注10]提供亟需的保护,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有关的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往往出于对自身的“责任感”,对于官方保护名单之外的文化遗产,无论是否已经知晓,都要保持在场和不在场的假象。老建筑们只能随波逐流、自求多福。

郑公殿算是曾有过好运的,身后十米处每天呼啸着的国道竟然没有在十年前就从它身上直接碾过,我们才仍能看到一些残山剩水。事实上没有被发现,或者发现后仍然消失,才是发生在老建筑身上的常态。今天能够看到的老建筑多少都算有过好运,就算是华林寺大殿,也仅仅是因为能够当作仓库而幸免于拆除。或许在历史悄然滑过的某个节点上,还有另一座“华林寺”;或许在现在的某个犄角旮旯,还有另一个“郑公殿”。

当消亡是命中注定的时候,如果还有什么能够“留给下一代”,那便只好是记录了。

注释:
[注1] “灿栱”为闽南一带叫法,此处指与横栱正交伸出的单栱,一般有雕刻,不参与结构出挑。
[注2] 感谢刘妍老师借用红外相机。
[注3] 祝语如下:
前:山河朝壯埊(地)仙㞐(居)地產英賢
后:風水回還𠀘(天)神現天延福貴
左:鄭公顯跡啓中𠀡(天)日月亗(歲)光
右:拓主威靈伺下土風雲亗(歲)會
[注4] “殿堂”的特点是内外柱等高,整个木结构从下到上划分为三层:柱网层、铺作层和屋架层,殿内均有天花。
[注5] 按照宋《营造法式》,支撑木柱的在地面上下是一个整体的石构件称为柱础,地面以上部分称为櫍(也有人写为礩)、覆盆;而到了明清以后地面上下大都是分离的、各自独立制作,通常称呼地面以上的为柱础。
[注6] “明式彩画”是指明代所作, 或后人在原作上重绘但留有明代特征的彩画。
[注7] “非正规”指的是非官方主导,或不受官方严格约束的建造活动。
[注8] 日期表示视频发布时间,不代表拍摄时间,下同。
[注9] 不推荐过多观看该系列视频,对身心有伤害。
[注10] 此处需要特别强调用词是“(物质文化)遗产”而不是“文物”——前者是基于价值的判断,而后者是由权力赋予的一种身份——在实际操作的时候两者之间常常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参考文献:
[1] 萧百兴. 屏南漈下龙漈仙宫之空间形构初探:一个符号学的解读[J]. 2015年中国建筑史学会年会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 2015: 246-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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