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祥与一座明代大厅

我和王天祥从多早以前认识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对地方建筑史有着远超年龄的熟稔。天祥是宁德福安人,同属广义的闽东地区当然也对福州的老建筑有兴趣,更重要的是他对各地的建筑史、艺术史都秉持着广泛而且深入的志趣。以天祥涉猎之广泛,在各个艺术圈中都不乏同好,不过他在公众领域算是相当低调。迄今为止他做得最“张扬”的事大概就是为福安穆阳的一座明代大厅众筹“撑伞”。

2017年元旦,那是我第一次前往福安,之前我向天祥请教福安首先应看哪些地方。他把福安的城关、阳头、穆阳等等一下子都给我罗列出来,从福安特色的教堂到茶商地主的豪宅,从遍布彩画的祠堂到几经更替的寺庙,尤其说到那些高古雄浑的早期建筑,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甚至连走哪条巷子、何时拐弯、穿过哪处大门都给我一一提前指出。仅有三天的我当然不能穷尽福安的物华天宝,只能优先选取那些重要或者急迫的几处,其中就有穆阳的大厅堂。

说来这座大厅堂,已经不算是籍籍无名——这俗名本就代表了建筑在当地的显赫地位,而前几年已被摸底普查和测绘,并收入《乡土福安》一书中。可是这么重要的建筑却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官方法律层面的承认和保护——它既不是文物,也没有被公布为历史建筑。当我在曲折的巷弄中找到这座大厅的时候,一方面惊叹于它的高古瑰丽,另一方面更惊讶于其危如累卵之貌。回去后我向天祥表达了担忧——大厅有可能撑不过下一个台风季了。

(后来天祥大概带他的好友刘拓去看过大厅,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记不得,如今两位先后辞世,再没机会向他们确认了罢。)

根据天祥的了解,大厅的使用者既无法承担修复所需的巨额费用,也缺乏科学保护这一重要古迹的动力。我们最后分析排除了其它途径,只能先做抢救性保护、支顶加固,起码能续命几年。后来天祥起草众筹的文章,洋洋洒洒一万多字,详细阐述大厅堂在建筑史上的价值,不惜笔墨长篇大论比较其它明代大厅、并试图解释古建筑中的专有名称。我暗自笑这是书生的古板,更明白字里行间蓬勃而出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我只帮他略做精简,突出一些通俗易懂的重点,以便阅读。

好在众筹还算顺利,筹得薄款两三万,一个多月后就搭起了脚手架,支了一个彩钢板的雨棚,终于暂时让人放下心。

众筹还有另一个影响,就是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和当地政府对这座大厅的兴趣,算是好事。不过修缮动辄几十上百万的资金,一时也没有出处;何况天祥觉得贸然动工,反而可能对建筑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到了2019年,穆阳评上历史文化名镇,有了上级的拨款,终于可以分出一部分来做大厅的修缮。资金有限,只好一期先做最急迫、最重要的大厅部分,边房、二进等以后再修。这次修缮请到了福州的专业团队来做设计和施工,对于一座非文物建筑来说算是相当高的待遇了。不过天祥仍不放心,从设计方案就开始“锱铢必较”,不时发来问题与我探讨。开工以后,天祥常常往返于福安与穆阳工地之间;到了外出上学的时候,又时时牵挂工地的种种状况。好在有位穆阳当地的乡贤,挺身而出充当起天祥、政府、施工之间的协调角色。对于一座没有征收的古建筑来说,修复工作总会遇到种种阻力,个中波折,可见这位乡贤所写的《穆阳大厅堂修复侧记》。这位乡贤常常将现场的情况和照片发给天祥,天祥有时又转发给我,一同研究和探讨解决的办法。

天祥对现场看得很仔细,梁上一个驼峰被装反了方向、梁下一个旧雀替没有归位安装,都被他一一揪了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了大厅地板的铺装,屏门和厅后板壁的形制做法,天祥甚至还编纂了一份整改意见发到前方,让那位经验丰富的工头颇有些光火。最令天祥气氛的是,一根金柱的表皮有些许糟朽空鼓,他们几方在现场本已商定好留旧不修,后来还是被工人挖去、嵌了新木料。他向我抱怨,而且特意收集了旧料、两次问我能不能把挖下的旧木头贴回去,我看了看那一箩筐碎木块,觉得他实在天真得可爱,只好告诉他,大概得请博物馆修碎陶罐的人来了。

这期间,天祥又与宁德的朋友,根据缪家相关的历史文献,考证出大厅的建造者实为缪催,而非缪一凤,并且将建造的时间缩小到明嘉靖三十五年(1557)至隆庆五年(1571)之间。(详见《明代穆阳缪氏大厅堂始建年代及其主人详考》)

2020年6月,大厅修完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福安。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天祥。我们在阳头黄氏宗祠前碰头,天祥穿着一件已经卷了边的旧T恤,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修边幅,据他自己在朋友圈说,曾有一件旧大衣穿了8年(或更长)。他带我转了阳头、城关那些曾经跟我提到、但我又没走遍的地方,次日又去了穆阳。在大厅,一位住户老奶奶看到天祥就很熟悉的样子,问起他修房子的问题,天祥便用略显生疏的福安话给她解释。跟我则仍有些愤愤不平,说最好下一次修的时候能把之前的错误一并纠正。

相对而言,大厅这次修缮做得不算差的——要知道在如今的修复行业中,能把明代的斗栱做对、做像,都已经非常难得了。按照天祥的理想,“这座房子要当作艺术品(家具)来修”。当然大厅配得上这样优厚的待遇,只是现实太骨感。

到了这年10月,大厅第二期修复上马。第一期的专业施工队没回来,换了一家可能是做仿古建筑的来,更让天祥忧心忡忡了。这回他更加主动,甚至直接参与修复方案设计。第二进前檐有一根大梁,由于漏雨,榫头和木柱都已经烂掉,靠着临时的木柱支撑。为了保下这根大梁,天祥跟我讨论了支顶、钢板加固、钢索悬吊等多种方案,甚至还做好了出钱买梁以免被扔掉的准备。最后虽然没有完全按天祥的想法修,但至少在他的坚持下保住了这根大粱。更为棘手的是两侧回廊的修复方案。这两个回廊已毁多年,除了前后柱身的卯口,几乎没有其它痕迹,而且形制可能是孤例。根据仅有的一点线索,天祥画了好几种可能的回廊方案,从平面到剖面,一点一点推敲,再发给施工方。连现场挖出来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都会研究是柱础还是花架之类的东西。天祥没有建筑史的科班背景,可做的事已经非常接近建筑考古学了。

到了二期尾声,天祥对整个修复依然不甚满意,连第一期的问题也没有改,念叨着有机会要全部再整改一次。他本与这座大厅无甚瓜葛,也不是通常工程中的任何一方,却是最费心的一人。按照古时候的说法,他这样的人当叫“缘首”,如果是修庙,他和乡贤的名字都要题写在梁下。

天祥选择研究生方向的时候,曾透露他想做建筑史的研究,被一些前辈所劝退。的确,建筑史是一个复杂、狭窄而且常常身不由己的方向;我也认同天祥这样天赋异禀的人,作为爱好者来做研究,可能发挥的空间更大。我也考虑过与天祥一起做一些闽东早期建筑的研究。我们还几次探讨要挑几座年代不详的高古建筑,挖一点样本去做C-14测定。后来他甚至问到了一家性价比很高的机构,搞不好今年就能付诸实践。

谁曾想,都没机会了。

时至今日,穆阳大厅仍然没有被列入文物或历史建筑,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如果天祥有遗愿的话,我想大厅的保护一定名列其中。

谨以此文纪念王天祥

天祥为众筹所发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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