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奇构 梦里唐宋——华林寺大殿

在福州众多的老建筑中,如果只能看一座,或者只能推荐一座,那答案一定是华林寺大殿。

闽中有奇构

一般在介绍华林寺大殿的时候,不出三句话,一定会说到“建于北宋乾德二年(964年)”、“长江以南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前一句出自宋代的《三山志》:“钱氏十八年,其臣鲍修让为郡守,遂诛秽夷峨为佛庙,乾德二年也。”其时,直至公元978年被北宋吞并之前,吴越国最后一位国王钱俶尚割据浙闽等地。只是吴越国长期使用北宋的年号,其名不为后人所知。所以从朝代上看,华林寺大殿实属不折不扣的五代建筑。而从时间上看,中国比华林寺大殿更早的木构建筑,也仅有南禅寺大殿、佛光寺东大殿等不超过10座[注1],且全部位于气候干燥的北方地区。若要较真起来,华林寺大殿应当说是“黄河以南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这对于湿润多雨、每年还要遭受台风侵扰的福建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而(80年代大修前)华林寺大殿的木料经过碳-14测定,得出结果为:“受测样品时间普遍达1200年,时间最早者达1400多年”[1]。远远早于史籍文献中记载的创建年代。因而多有学者推测,时任郡守鲍修让建寺之时,拆卸了闽王宫的旧料,挪用至此。

无怪乎有此猜想,凡是亲临现场的人无不感叹大殿用材之粗巨,一改南方建筑婉约秀美之印象。梭形的大殿檐柱底径达64厘米,非两人以上不可环抱,其后仅有福州府文庙大成殿80厘米的内柱可出其右。而华林寺檐柱高仅4.78米(含柱础高0.2米),柱径:柱高比约为0.134。柱头硕大的铺作层总高达到3.57米(栌斗底至压槽枋),超过檐柱高的2/3,若以橑檐枋计算也有2.65米,超过柱高的1/2。这些数据甚至超过以斗栱雄大而著称的唐代佛光寺大殿,在后世的建筑中更是没有的。

但是若只看照片,没有身临其境的直观体验,华林寺大殿只不过是一座三开间的“小殿”,在以开间论等级的古建筑界,实属末流。

按照《营造法式》的规定:”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因而用之。”这句话前一半说的是每座建筑都有一个标准材(模数),后半句则规定标准材有八个等级,对应适用不同规模的建筑。而建筑的规模就是以开间数论大小。然后根据标准材就可以确定一座建筑的柱、梁、斗栱等主要构件的尺寸。照此规矩,华林寺大殿作为三开间厅堂造的建筑,本应对应五等材,但实际上大殿使用的单材规格为 30×15厘米[注2],相当于用一等材、七开间的佛光寺大殿,而殿内所用斗栱断面高度最大可达37厘米[2],所以常说华林寺大殿“用料超等”。

大木作制度图样一 出自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

《营造法式》这部宋朝的“国标”成书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比华林寺创建晚了足足一百多年。以《营造法式》评判华林寺多少有些关公战秦琼的意味,就好比拿今天的《婚姻法》去判古人早婚。当然《营造法式》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继承和归纳总结了当时已经普遍使用的大木作法则。从唐、宋初、辽的建筑中,梁思成先生就发现了标准材的广泛使用。

现在看来,华林寺大殿上保留了许多早期中原建筑的特征,有些甚至在《营造法式》中也没有明确记载。还是以标准材为例,《营造法式》中规定材的广度和厚度之比一律是3:2,而华林寺大殿的这项比值为2:1,这是由一种省工省料的取材方法所决定的[2]

又比如,华林寺大殿中最重要也最为特殊的铺作层,其计算和命名方法至今仍是学术界的一大悬案。豆瓣网友“随安室”在《华林寺大殿的铺作》[注3]中已经详细论证。在此仅略作简述。

《营造法式》中规定:

“出一跳谓之四铺作,出二跳谓之五铺作,出三跳谓之六铺作,出四跳谓之七铺作,出五跳谓之八铺作。”

即规定计数公式为:铺作数=出跳数+3。铺作层中华栱为水平出跳的构件,一层华栱出一跳为一杪,两层华栱两跳为双杪;而下昂作为斜置构件,可以在出跳的同时减少上升的高度,以便控制檐口的高度。所以杪与昂总是搭配成组地出现。那么以上公式通常被默认可以继续联等:铺作计数=出跳数+3=(杪数+昂数)+3。例如常见的铺作形式:单杪单下昂为五铺作(1+1+3)、单杪双下昂为六铺作(1+2+3)、双杪双下昂为七铺作(2+2+3),依此类推。

但是这个公式到了华林寺大殿就出现了问题。华林寺大殿的铺作,从外观上看是双杪三下昂,应为八铺作;但是以出跳数计,仅出四跳,应为七铺作——这就产生了矛盾。《营造法式》中只作计数规定,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为了调和第二个公式不能联等的尴尬,学界长期以来的权威解释是:第三层昂为昂形耍头,所以不计数。

但是从华林寺大殿的剖面图来看,第三层昂的昂尾之长,直抵下平榑,是一个真正起到结构作用的杠杆,显然是真昂。矛盾就出现在,这一真昂没有继续出跳,橑檐枋直接落在下层令栱之上。所以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应为八铺作,导致迟迟不能统一定名。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亦是双杪三下昂,第三层昂不出跳。对此特点,王贵祥先生在80年代初的研究中已经有了准确的认识:华林寺大殿外檐铺作第三层昂与外跳令栱相交,按其位置,应为昂形耍头,但其尾部,却同下两昂一样,起真昂的结构作用……耍头的出现,应是与令栱相交的昂渐退化的结果,则在耍头分位,仍用硕大真昂的作法,当系早期建筑的特征。

除此之外,王贵祥先生亦把丁头栱(插栱)视为早于铺作斗栱的建筑遗制。在华林寺大殿的内柱柱身,均有出多跳插栱。而在山面铺作中,里转连续出五跳偷心华栱,更是国内仅见[注4]。至于后世的福建明清建筑中,多见梁架或檐柱出连续多跳插栱承梁底或挑檐,溯其源头,则均视华林寺为滥觞。

这种视觉上的连续多跳偷心斗栱,不仅成为地方建筑的特征,而且还出现在了远隔重洋的日本建筑中。

在日本镰仓时期(约12世纪末),名僧重源从中国南宋引进了一种建筑式样,因为用于重建奈良东大寺大佛殿,所以被称为”大佛样“。这种式样仅在日本流行了二十年左右就随着重源的去世而迅速消失,被从江浙一带引进的”禅宗样“所取代[3],留下的实例不过奈良东大寺大佛殿、南大门、兵库县净土寺净土堂等寥寥数座而已。早在20世纪70年代,日本学者田中淡就根据插栱这一特点,推测”大佛样“来自福建。建筑史学家傅熹年先生详细考察了福州华林寺大殿和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之后,从形制和特点着重分析了两地建筑的渊源关系。除了插栱之外,皿斗、斜抹栱眼、昂嘴曲线、梁底起䫜、梁头卷杀等等木作细节,大佛样与华林寺大殿福建早期建筑都呈现了高度的一致性。这些做法也几乎完全被本地的明清建筑所继承,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东南沿海建筑风格。

造访华林寺

今人造访华林寺,需从华林路上十分显眼的山门进入。华林寺至今还执行着上个世纪的定价,门票仅2元,颇有古风的票券上附有华林寺大殿的手绘图景,如果有学生证等有效证件,还可以半票或免票,另外加1元便可得一份简介。连沙县小吃告别“一元进店”都已有十多年,各大景区门票动辄上百,华林寺的票价不可谓不良心。也好在门票没有取消,不高的门槛让欣赏古建筑的人没有负担,同时阻隔了不少闲人,所以华林寺内总是十分清净,很容易得到一人包场、独赏国保的尊贵待遇。

华林寺参观券

现在华林寺内,除了大殿本身,山门、配殿、回廊等都是上世纪80年代新建的。山门是一座三开间、歇山顶的仿宋建筑,颇有些缩小版大殿的意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山门斗栱用的是单杪双下昂五铺作,与大殿的斗栱一样,最上层的下昂不出跳,所以是只出两跳的五铺作。这显然没有照搬《营造法式》,而是取自大殿、再略作改造而成。同时山门的内部梁架也是采用福州本地风格的穿斗式结构,进深仅用三柱,体量、用材都较大殿缩小以烘托后者。山门的整个设计可谓仿古而不泥古,比今天的很多仿唐宋的建筑还要高明。

华林寺山门

山门左右的墙上各嵌一方黑页岩石碑。右为参加八十年代落架大修工程的人员名录,左为杨秉纶撰文的《重修福州华林寺大殿记》,概述了华林寺大殿的历史、形制、修缮的缘由和内容,甚至使用了骈文:“砌石护础,增高台基;大殿落架,整旧如旧;修配构件,化学工艺;特制吻兽,高耸屋脊;檐牙交错,星落如雨;再造配殿,分列东西;铺设甬路,绿树依依;铺首衔环,山门威仪;围墙坚实,芳草萋萋。”两石碑均用繁体小楷,雕工如笔触,一如我们所见的各种古碑。

山门内用回廊连接两侧的配殿。回廊和配殿没有采用仿宋式样,而是结合了福州本地的明清风格,穿斗式缝架、青砖马鞍墙、双坡硬山顶,现在看来,倒一点儿不突兀。回廊两转角处各立一石碑,一为清康熙年“华林禅寺香灯碑”,碑文已漫灭不清;一为宋高宗赵构御书碑残碑,周身浅浮雕云纹,碑额正中篆书两行“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御书”,周饰雷纹,上刻火珠,两侧云龙缠绕,碑文仅存一“山”字,落款小字“德寿殿书”及一枚方印,是为御书。两配殿内存放着许多大殿上更换下的原构件,还有福州各地收集来的明清构件,和当年筹备的“福州市古代建筑博物馆”的牌子。

山门、东西配殿、大殿之间用十字形的条石甬路相连。正对着山门,1.2米高的石砌台基上,就是大殿了。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顶,明间减中柱,前内柱做斜毬纹槅扇门,将空间分为前廊和佛堂。前廊内有平棊天花,尽管压低了空间高度,但是梭柱、月梁和斗栱的巨大尺度带来的震撼已经扑面而来。进入殿内,空间一下子又高大宽广起来,使人不由自主的举目仰望,长大的昂尾和云形的驼峰引导视线向中间聚拢,则更显得高耸而崇敬。殿内没有了佛坛和神像,大殿正中摆放的是1:20的大殿模型,便于更方便地观察建筑的结构。模型共有两个,另一个存放在福建省博物院。两旁靠墙摆放了部分大殿上的原构,有柱、昂、驼峰、栌斗等,皆硕大而颓朽。千年的历史沧桑,较已经油漆了的大殿,在这些残构上更加强烈地冲击人们的感官。大殿内壁上张挂了一些展板,介绍福州各地的高古遗产,如唐代的闽王庙碑刻、五代的乌塔、宋代的陈太尉宫,等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而在回廊中,同样采用展板形式做的展览,名曰“福州古民居选萃展”。排版陈旧,内容杂乱,素材拙劣,错漏百出,实在不忍卒读。大殿的右侧草地中有一石头围成的神秘构件,刻有“防虞”二字,据考古人员介绍为1992年(在鼓屏路)出土,应该是防火之用。院内还散落这一处“古饮马泉”,和许多不知来历的石构件,其中不乏原华林寺的石香炉。而大殿翼角下的四根惹眼的钢柱,为何而加,修缮后又为何还在,不得而知,无人问津。这四根钢柱恰是华林寺现状的一个缩影。

总体而言,华林寺的展陈布置与其崇高的建筑地位相比,实在无法匹配,简直是云泥之别。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进了华林寺实在不知道看什么,也是很正常的。这一点,如果去过宁波保国寺古建筑博物馆相信会更有体会。

从越山吉祥禅院到华林寺

华林寺初名“越山吉祥禅院”,越山即屏山,因形如锦屏而名。至明正统九年(1444年),御赐匾额“华林寺”,遂改此名,一直沿用至今。在有文献记载的修建活动中,最早的是明代《八闽通志》:“宣德六年重建。”之后在清代多次修葺,清顺治初年、康熙七年重修(《福州府志》),乾隆三十八年、道光六年重修(《华林寺志》),嘉庆二十三年至道光六年重建(林则徐),宣统三年小修[4],民国五年修理[5]等数次。另外大殿内脊檩下题“皇清康熙三十有六年岁次丁丑嘉平穀旦重建”,前廊乳栿下题“大清道光肆年岁次甲申孟冬立”、“住山沙门洞宗四十世新灼重修”,山面乳栿下题“同治十三年岁次甲戍孟夏吉旦信士林怡然重修敬立”。其中同治十三年题记今已无存,原位置已涂刷大漆。而道光四年题记显然与林则徐的碑文为同一次修葺,也是记录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林则徐的《重修越山华林禅寺碑记》不仅记载了华林寺的历史演变及修缮经历,而且对当时的寺院组成也有详细描述。这块石碑在文革中下落不明,仅存拓本:(全文摘自《福州坊巷志——林家溱文史从稿》)

佛浮屠之宫,闽特盛,会城三山以数百十计。然唐宋古刹至今仅有存者,或存而上雨旁风,倾覆是惧,而越山华林寺独巍然。寺旧为吉祥禅院,钱氏有闽,郡守鲍修让创然,明正德赐额今名。顺治初年、康熙七年两修之。月异岁迁,分改将半。乾隆初,有主持本馥和尚等,重葺坏堕,椽桷一新。三传为今主僧牧庵上人,虑梵宇之就颓也,出橐中金,疕工建廊庑,且求诸施者修大殿、天王殿、僧寮,饰佛像,巩固钜丽,而寺遂还酒馆。以余所观前志所载,寺之遗规,西廊有转轮经藏,东廊有文昌祠、普陀岩。正殿之后,为法堂,法堂西为祖殿。其瑰诡殊绝,材美匠能者,久已荡为榛芜,不可复睹矣。而牧庵独能绍述先师之绪,不恡己力,积岁经营,杰构崔嵬,精庐幽敞;佛课弟子,晨钟夕呗;为南中祝圣道场,不其盛欤!工兴于嘉庆二十三年四月,至今夏竣事。牧庵欲余为文刊石以志之。牧庵名增辉,福州王氏子,曹洞正宗鼓山永觉禅师九世孙也。里人林则徐撰,董其棻书,道光六年六月x日。

在林钊的调查简报中,寺中原还有一块民国十七年的福建省政府告示碑,曰“寺创始唐朝,历千有余年……大殿,天王殿两处年久风雨损坏,由民国五年间苦积之衣钵资自行修理……”可见民国时期,华林寺的僧侣活动已十分孱弱,难以维持寺院的日常养护。

历次记录中,多次出现“重修”、“重建”等不同表述,结合实物来看,大殿在历次修葺中均没有大幅改建,除部分构件缺失、更换外,“不似有落架重建的痕迹”[4]。大概古人并不像今人那样严格区分修缮与重建,或许只是在工程范围和规模上有所区分。

前廊乳栿下的题记

从发现到仅存大殿

华林寺大殿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发现,是在1953年5月第一次文物普查之中。那时福建省文管会文物组组长是林钊,他从福建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史地科毕业仅四年,便和同事们发现了华林寺大殿,并初步判断为南宋遗构。1955年又经南京工学院中国建筑研究室”勘察证实“,随即对屋面略做翻修。发现三年之后,也就是1956年,林钊便在《文物参考资料》上发表了第一篇学术文章《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调查简报》。那时华林寺内不仅有大雄宝殿,还保留相当完整的寺院建筑群落,有三开间硬山顶的山门和五开间重檐歇山顶的天王殿,有经房、僧寮、明离殿(火神庙)、普济堂等大量附属建筑[4],还有林则徐撰文的《重修越山华林禅寺碑记》等数块石碑。

多亏了林钊等人慧眼识珠,华林寺大殿在1956年6月顺理成章地被列入福建省第一批“文物古迹保护名单”。可惜后来未能入选1961年3月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时华林寺大殿作为新发现的宋代建筑,年代尚未明确,在福建虽属罕见,但还不足以跻身中国建筑史。而浙江的保国寺已确定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便作为“南方现有最早的木构建筑”入选[6]。至1982年第二批“国保”公布之时,华林寺大殿已基本确认建造年代,夺得“南方现有最早的木构建筑”这一名号,顺利入选。[注5]

林钊的这第一篇调查简报,记录了大量在其后曲折历史中渐渐丧失的宝贵信息。除了被复原成唐宋风貌的大雄宝殿,半个多世纪前的一切庙宇寺阁都湮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华林寺究竟如何从一座佛寺到“仅存大殿”,一般的资料仅用“几经兴废”一笔带过。其中真正原委,鲜有人知。

《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调查简报》中的大殿正面照片

在福州解放后,华林寺便停止了宗教活动[7],根据后来的资料,寺址应被部队接管。

此时的华林寺基本保留了民国时期的遗存。简报中林钊画了一张华林寺大殿的平面图,显然与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平面图中,画出了方形柱顶石的是五代原始柱网,其外明清添加的两圈圆柱形成了副阶周匝,共同构成了面阔七间、进深九柱的平面格局。大殿内还保留了完整的佛坛、左右壁坛,并且供奉有如来、阿难、迦叶、金刚、护法、观音等完整的塑像群组。林钊评价这些塑像“经过了历代的修整而改变了旧观,原来的风格已不可得见”。

根据1959年的一份福建省文管会资料《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分级管理名单目录》,华林寺的山门为清代建筑,形制为三开间硬山顶;天王殿为清代重修,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歇山顶。大殿除了增建的两层柱子,殿中还有佛坛,上置释迦、阿难、迦叶、护法、天王、观音,两旁为十八罗汉、诸天,后檐有座佛、文殊、普贤。拥有非常齐整的佛教造像,但“面目已非旧貌”。后来这些塑像全都毁于“破四旧”运动。

华林寺大殿外景 杨秉纶拍摄 推测为50年代

而大殿本体,在普查中一经发现就立刻得到了重视。1953年6月也就是发现次月,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便给福建省文化事业管理局发函《福州华林寺大雄宝殿系宋代建筑请妥为保护》:殿顶补漏必须先做,木构倾斜可依据实际情况以斜木支撑。8月,福建省文管会给省人民政府发函《为确保古文物建筑本市华林寺的安全特向军区司令部提出几点建议请予审查并转请军区司令部办理由》:福州市华林寺大雄宝殿系宋代建筑,极为重要,必须妥为保护,勿使破坏。建议:1、通报驻地部队干战同志进行文物政令的教育,重视该建筑物之意义和价值,积极协助保护,防止损坏;2、迁出堆存于大殿中的杂物,以保持通风,防止腐蚀;3、请考虑迁建该建筑物庇连之厨房,以保安全。(文件内容为概述,下同)同年又拨付五千余万元旧币用于修缮,后因军区占用,未能实施。

1955年接到福州佛教会来函及市文化处反映,大殿损坏严重,能否考虑修缮。经察看,与1953年比较,雨漏更为严重,梁柱继续损坏。应作适当修缮,暂予维持保护。后经请示,同意进行修缮。最终花费8649.88元,由福建省建筑公司第一直属公司完成了发现后的第一次修复工作。

但是好景不长。同年年底,华林寺大殿的月台便被“福建省军区司令部管理处建筑工人拆除,移作军区建筑使用。”省文管会发觉后,认为“大殿月台是构成建筑物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建筑平面整体不可分割的东西,应和大殿建筑一样地完整保留下来“,“再三与军区管理处管理人员及李处长当面商谈,同意通知停工,待上报批复后按批复处理。”又没过几天,发现“该月台被拆除石条已全部用水泥代替敷好”。[注6]

1956年2月文化部文物管理局提出意见:1、大殿前的月台最好能保持原状,如原有石条已经用去,则同意军区修复办法(用其它石头修补);2、大殿修理后,最好不使用,如军区必须使用则须保证文物安全。[注7]

从后来的情况看,月台并没有得到恢复。

1956年4月福建省军区司令部给省人委发函,请求拆除华林寺附属部分破房及厕所、围墙。得到同意:拆除除大殿、天王殿、山门以外的建筑。[注8]

至1962年3月福建省文化局给福州军区司令部的函中则提到”现存大雄宝殿“,很可能此时山门、天王殿已经灭失。函中还提到:本局拟向中央文化部推荐报请国务院列为全国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华林寺大殿目前殿内堆满家具杂物,大殿走廊充作马厩,殿前经常堆放有杂草等易燃物,殿上梁架架设电线,附近安装有炉灶等,对文物保护极为不利。1、鉴于华林寺具有重大的科学研究价值,历年来中央、省内外专家学者不断前来实地测量,对安全情况提了不少意见,为了便于科学界观瞻研究和使大殿内空气畅通,防止引起重铸起见,建议你部将殿内家具杂物迁出,拆除马厩、电线等,以确保文物安全。2、建议将大殿周围五公尺为保护范围,不得堆放易燃物品、不得改变原来环境…….加强安全措施和增加防火设备;3、安排专人管理巡查,并与文化部门保持密切联系。

1963年福建省文化局又给福州市文化局发函《关于修缮华林寺的报告及省人委的批复》:自56年维修以来,因使用单位管理不善,引起建筑物发生破漏、蛀损、霉烂,建筑内外堆放垃圾。建议1、组织勘察,提出修缮计划,编造预算,早日安排,列为明年的修缮项目;2、大殿不宜继续使用,现福州军区已将殿内堆放的杂物迁出,请立即整饰门户,整洁内外环境,会同军区严加管理。

1965年9月各方共同召开座谈会,商讨华林寺的保护范围。拟定保护范围的四至:以华林寺建筑布局中轴线的大殿为中心(此文确认天王殿、山门”已倒塌拆除”,将来有条件时拟予复原重建)向外四面延伸。要求1、保护范围以内的一切建筑物,原建的收回,后建的要求使用单位拆迁,转轮经藏旧址(今军区厨房)即停止使用。大殿殿基北面外车道要求军区改线,辟为绿化空地。2、保护范围外缘筑围墙一周;3、平整土地,适当绿化。

1966年上半年,文化部门拨出专款,在大殿四周砌建围墙以资保护。同年6月,因“破四旧”运动,驻扎单位将殿内佛像被尽数推倒,须弥座夷为平地,并占用大殿作为俱乐部使用。1970年前后,福建省革命委员会进驻屏山,大殿被圈入机关用地。原预定将大殿拆除,“幸因当时机关事务管理局缺少仓库,大殿被利用为堆放杂物场所,免除了被拆之灾。当时殿前建起汽车修配厂,殿东侧即是锯木车间,殿东是机关车队的停车场,殿后盖起大楼”。“原能北泄的雨水因受阻而渗人大殿地下,造成地下水位升高,致大殿地面下沉,白蚁成灾。”[9]殿的前后廊也就是明清增建的副阶,因妨碍机关大院交通,先后被锯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7]

文革以后,一份《关于华林寺大殿修缮专题报告》显示:该寺周围附属建筑物均被改拆,目前只留下一个大殿,为省革委会机关管理局作为仓库使用,大殿两旁搭雨盖,作为修理自行车和木工场。经多次检查,“发现梁架斗拱结构腐朽达三十多处,殿顶椽条腐烂占三分之一,严重漏雨”。有人建议将仅存的华林寺大殿迁建,“因周围均系现代化建筑物,从文物保护角度看,很不调和”。

至此,华林寺大殿已经危如累卵。

恰在此时,华林寺大殿终于迎来无数不幸之后的万幸。1979年,清华大学教授莫宗江赴厦门考察,路过福州。莫宗江教授非常客气地对福州市文管会的杨秉纶说:“久闻福州华林寺大殿大名,听说大殿是宋代建筑,想来瞧一眼。”没料想这“瞧一眼”,竟使老教授流连忘返,整整延迟了三天的行期。莫宗江教授慧眼识珠,认为华林寺大殿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古建筑精品。[7]次年便率领两位清华大学两位研究生前来福州考察,从此开启了华林寺保护和研究的新篇章。

从保护到迁移之争

1981年,有人向当时的省委书记项南同志反映,“没有什么价值的破庙摆在政府大院里,影响大院整顿”。项南决定亲自来看一看这座破庙有什么来头。杨秉纶赶到现场,给项南了介绍,并把大殿的测绘和复原设计图纸送给他看。项南看了之后很高兴,说:“大殿要保护好。将来,殿的周围还要多种些树木。”之后,杨秉纶又专门写信叙述大殿的历史、结构、保护的目的和意义。[7]于此同时,省政协倪松茂、章振乾等6位委员,联名提案呼吁立即采取措施保护华林寺大殿,后来又邀请了郑孝燮、任震英、齐康等著名专家实地考察,引起有关部门重视。[8][9]这一时期来福州考察的还有祁英涛等学界泰斗。

其中专家意见尤其以钟晓青先生写的《华林寺大殿以不迁为好》为代表[注9]。从文中可以看出,主张搬迁大殿主要有两点理由:1、新建的省府大楼与大殿相距不过数十米,环境很不协调;2、大殿位于机关大院内,不便于对外开放。但是钟晓青先生从历史背景、文物保护、社会发展等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现有大殿不是孤立的标本,而是“越山吉祥禅院”这一千年古迹的最后遗存;而且大殿之所以能保存到现在,其原因还有待研究,迁移至他处有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损害;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人们对文化遗产的重视必然与日俱增,现在有碍观瞻的大殿与日新月异的现代建筑相比,在将来的地位必然发生变化。

不得不佩服钟晓青先生的高瞻远瞩和大声疾呼,社会的走向完全印证了先生当初的观点。如果换作发生在今天,要迁移让位的肯定是新建的政府大楼。

1982年,仅存的华林寺大殿终于被公布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确定为南方现存最早的一处木构建筑[10],随后正式由福建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移交给福州市文物部门管理。国家文物局派出古建专家、高级工程师祁英涛等人前来福州,实地考察华林寺大殿,确认大殿应当尽快落架重修。1983年6月,因“多数专家主张原地保存”,省政府组织召开会议,统一对保护的重要性的认识,商定采取“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地保护”华林寺大殿。[9]

1984年6月,高级工程师李竹君奉命来福州商讨修复工程事宜。在胡平省长的主持下,划定了大殿的绝对保护范围,共占地面积5500平方米,确定迁走汽车修配厂(花费100万元)和车队[7]。至此,大殿原址保护总算盖棺论定。

从研究到大修之谜

在华林寺大殿刚刚被发现的50年代,除了林钊的一纸调查简报,还有一份更加详尽的学术材料。1957年,中国建筑研究室[注10]的张步骞教授等人南下考察,此行不仅发现了泰宁甘露庵、永定土楼,也考察了福州华林寺。次年,张步骞教授完成一本手写油印的调查报告《福州华林寺大殿》,其中——很可能首次——详细分析了华林寺大殿的法式形制、全面记录了各部分构件的实测数据。可惜此册既未流传于市、也未在后来的任何研究中被提及。

张步骞《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印本 图自孔夫子旧书网

然后就来到1980年3月,莫宗江先生(早年师承梁思成先生,帮助梁思成完成了《图像中国建筑史》中的大多数手绘图纸)受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今国家文物局)委托,带着两位研究生王贵祥(今清华大学教授、学位分委员会主席)、钟晓青(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历史研究所)赴闽,与本地文管会杨秉纶等人,一同详细考察测绘了华林寺大殿。正是此行成就了两位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也是迄今为止关于华林寺大殿最为系统和详尽的论著资料。

两位当时的研究生分工合作,王贵祥著《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钟晓青著《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原》,后来又与杨秉纶联合署名,将论文的主要内容发表在1988年出版的《建筑史论文集(第9辑)》中。

在王贵祥的《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主要分析了华林寺大殿的结构形制、地方特征,配以大量的手绘线图加以说明,又横向对比了当时已知的许多早期木构,得出结论华林寺大殿确系五代原构、称得上是现存中国古代建筑的瑰宝,尽显老一辈建筑史研究者的功力。尤其具有开创性的是,王贵祥在大殿中发现了几个引人注目的比例关系。例如,在立面中,明间面阔=√2次间面阔=√2檐柱柱高;在横剖面中,两内柱间距=内柱高(不含柱础)、内柱上檩条上皮高=√2内柱高,等等。这些比例显然是建造者经过精心地推敲而得出的。由此王贵祥开启了对唐宋建筑柱檐关系、平面与立面比例等一系列营造规律的研究,这一篇章上承梁思成、莫宗江,也启发了后来王南等人的研究工作。

钟晓青则更加着眼于华林寺大殿本身的保护与复原,这显然是为势在必行的大修工程做充足的准备。从《福州华林寺大殿复原》中,可以看出莫宗江先生一行,在华林寺之外,同时还考察了诸如福州、莆田、泉州的本地早期建筑,结合对其它早期木构和《营造法式》的研究,复原设计了五代初建时的华林寺大殿。从单体大殿到寺院总体,从须弥座到脊饰,论文中的华林寺远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加丰富、饱满。例如,大殿原有台基因为增建副阶,原状已经无考。钟晓青便参照福州本地的龙瑞寺大殿、长乐圣寿宝塔、尚干庵塔,外地的灵隐寺塔、闸口白塔等建筑须弥座的形式和比例,重新设计的晚唐五代风格的须弥座。又如在屋脊部分,参照了已经消失的同安太师桥石亭[注11]、龙瑞寺台基浮雕、福州布政司出土残片等,设计了鸱尾和鸱吻两种方案。不过,这些研究成果并没有在后来的大修中实际应用。不同研究之间的相互割裂,似乎也为大修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埋下了伏笔。

两篇论文中最宝贵的遗产,还有迄今为止数量最多的大修前的影像,和现在已经难以察觉的建筑细节。

我们现在看到的华林寺大殿,遍身红色油饰,已经普遍出现龟裂、起翘等病害,局部整体脱落,露出下部木构,大大影响观感。而在大修之前,虽然也有土朱颜料,但“仍可看到斗栱、枋子上有十分丰富的色彩痕迹”,“在平梁下驼峰上……至今,还留有清晰的早期彩画”,两位学者推测应为《营造法式》记载的“五彩遍装”做法。至今,在大殿内陈列的更换下的大殿构件上,仍依稀可见彩画的痕迹。而在大殿之上,仅剩三处乳柎上云形驼峰没有重新油饰,显然是为了保留相对清晰的原有彩画。

1984年,国家文物局拨出专款进行复原性大修[9],文化部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李竹君高级工程师等人,会同本地文管会再次对大殿进行了考察测绘,并绘制了修缮设计图。1986年12月,正式动工开始落架。为避开新建成的省政府大楼,又因原址地势低洼,不得不就地迁移[11]。新址较原址东偏14.6米,南移8.3米,对于大殿约略相当于一个身位。落架大修中更换了已经严重糟朽无法使用的构件,采用化学方法补强加固仍能使用的梁柱,设计制作了新的门窗、屋脊、台基等。同时,还由杨秉纶主持设计新建的山门、配殿、回廊、办公室、厕所等配套建筑,形成独立院落。

1989年10月竣工,同时试行开放。1991年,经国家文物局和省、市验收组验收评定合格,予以验收[7]。此后,福州市古代建筑博物馆在华林寺内筹备[11]

此次落架大修基本达到了“延年益寿”的修缮效果,但长期以来在学术界和遗产保护领域也饱受诟病。甚至有学者直言不讳,“落架迁建对其历史价值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破坏,经过重建和复原设计的华林寺大殿由于历史信息的缺失,在建筑史上的地位有所减退”[12],傅熹年先生则评价,“经过‘整旧如新’的破坏性修缮,致使其地理上的标志作用和古风都大受损害,乍视与仿古建筑无殊,实是极大憾事。”[13]

在落架大修之后没有一部正式的修缮报告,也没有任何足够详细的公开的文字记录,说明解释“坏了多少”、“换了什么”、“复原了什么”等重要问题。而在全面油饰之后,已经无法通过直接观察分辨新旧构件。对于广大学者和古建爱好者而言,想要了解和研究华林寺大殿,更像是一场捕风捉影的游戏。

首先,虽然多数官方表述仍在强调“就地迁移”而非“异地迁移”,但是严格来说终究是迁移而非真正的原址。新旧可以共存,低洼可以抬升,原址究竟存在多么巨大的缺陷以至于非移不可,已经不得而知。迁移这一关键词贯穿了华林寺整个保护修复史,也是此次大修绕不开的一条原罪。

而另一个关键词是“复原”。或许是受到梁思成以来重唐宋、轻明清立场的影响,自发现大殿以来从没有学者认真考察记录过大殿外副阶的形制和价值,除了一张平面外,再无其他图纸,也没有一张专门的影像。在落架大修中,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副阶自然被视为还原唐风宋韵的绊脚石,便理所当然地被舍弃掉了。于是,原本具有的丰富风格演变和岁月累积的华林寺大殿消失在了80年代,重新以当时认为的“昔日雄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种追求理想化还原的修复方式,一度在我国早期的修复工作中占据主流,我国最古唐代木构南禅寺大殿就是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完成修复,至今仍有争议。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五代华林寺大殿,能够肯定什么才是忠实的还原。就连做了复原研究的钟晓青先生也清楚地指出,“复原是再创作”。而时至今日,遗产的真实性已经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和强调,唯有真实才是建筑遗产区别于仿古建筑的根基。相较在另一种修复观念指导下,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和宁波保国寺大殿的副阶就得到完整保留,此恨之于华林寺则更加绵长。

更加糟糕的是,当年的复原设计中采用了部分北方官式的做法,在新做的屋面中加入“苫背”——即在木基层以上、瓦面以下加入厚厚的抹灰层。这种做法多用于北方,用于防水和保温;而在温暖潮湿的南方则会聚集湿气导致屋面荷载增加进而变形,加速椽望板糟朽,而且更易滋生白蚁。华林寺大殿因此长期遭受屋面渗漏的困扰,不得不在1995年和2000年,两次重新翻修屋面。[14]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宁波保国寺大殿。1973年,保国寺大殿维修屋面的时候,使用了北方常见的望板上铺青灰做法,结果由于湿气堆积,屋面渗漏更加严重,望板、椽子加速腐朽。遂在1975年重新采用南方建筑工艺进行大修,至今效果良好。巧合的是,这次大修的主持者同样是后来修华林寺的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而长驻指导专家中,正有后来主持华林寺大殿修缮的李竹君高级工程师。[15]

还有更加隐蔽而且细微的问题,不经过仔细观察和考据很难发现。例如2007年清华大学的研究者在当年大修的设计图纸上发现,“大殿平梁上的三个斗、驼峰做了重新设计,驼峰上凹槽做浅,三个承托斗加高……使得屋架总举高加高月18.5厘米……落架、迁建和修补对原构存在有意改变……当时测绘具体过程不详,构件更换情况不详,除在形象上明显改动的地方,其余改变和扰动情况在今天看来已不易辨认。”[16]这又是一例缺乏修缮报告而妨害后期研究的实证。而经笔者观察发现,还有一处明显改动在于屋架出际缝脊槫下新增了叉手,而在王贵祥先生的测绘图纸和文字记录中都明确,脊槫下仅有蜀柱一根、不做叉手。此二处改动,改变了文物的原状,违背了文物修缮的原则,发生在这么重要的建筑上,实属不该。

梦里的千年遗构

那么,真的存在一个纯粹的、理想的、唐风宋韵的华林寺大殿吗?我们所想见的,是一千年前的华林寺,还是历经了一千年的华林寺?前者已不存,后者犹可追。

有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和宁波保国寺大殿这样的他山之石,我一直想象,如果华林寺大殿从发现以后,完整地保留到现在是不是类似的样子?不仅是副阶俱在,而且是地方的、闽中本土的佛寺的样子,没有生造的唐宋屋脊和门窗,没有失败的遍身红漆。那样,是不是还能有更多发现,千年来的岁月涤荡和历年修缮的痕迹可以在殿内抽丝剥茧地辨析出来。那样,是不是在和保国寺的比较中,就不会总以一阵叹息收场。

可惜,80年代大修之前的资料太过稀少,仅有的几张影像也十分模糊。恰好近年,市面上出现一张高清的早期华林寺大殿的老照片,被朋友池志海收藏。这张照片由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拍摄,同时出现的一批照片中还有乌塔、白塔、清真寺、吉祥寺塔等重要文物,可以推测当年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参与了文物普查并留下了这些照片。而华林寺大殿的这张,是正面的全景,照片中大殿的副阶、月台、左右厢房皆完好,屋面、屋脊连同压砖块都是典型的福州本地做法。大殿前的佛教柱联还在,可以推测是50年代刚刚发现大殿时拍摄。更为惊喜的是,这张照片足够高清,以至于能看清副阶的柱础是素面覆盆柱础,属典型的闽东明代式样,再结合三出跳插栱短替木挑檐做法,和80年代副阶破损后露出的山面穿斗梁架,基本可以肯定副阶应是明代增建,而非普遍认为的清嘉庆二十三年至道光六年重建时的创造。

华林寺大殿50年代老照片 池志海收藏

至此华林寺大殿的另一种可能的形象逐渐清晰,其面貌与莆田元妙观三清殿相当接近。同样是宋代大木构,同样在明代重修增建副阶[注12],或许在当年,两者就已经有了某种勾连。

钟晓青先生做了五代时期的华林寺大殿复原,不妨我也做一个50年代的复原。虽不能真正展现大殿原有的风采,但也足以聊以慰藉。

50年代复原平面图 据王贵祥《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的平面图改绘
50年代复原剖面图 在王贵祥《福州华林寺大殿研究》中的剖面图的基础上改绘
50年代复原立面图 据老照片绘制

注释:
注1:前几位分别是南禅寺大殿、广仁王庙大殿、佛光寺东大殿、开元寺钟楼、龙门寺西配殿、天台庵大殿、大云院弥陀殿、镇国寺万佛殿。
注2:实际上大殿各处单材规格在30~37厘米不等。此处取2010年《福州华林寺大殿大木结构实测数据解读》数据,1986年大修的测绘中单材规格取31.5×16厘米。
注3:豆瓣原文已不可见,“福州老建筑”公众号曾作转载。
注4:在宁波保国寺大殿和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中,铺作里转均有类似做法,为四跳偷心。
注5:第一批“国保”中福建入选的3处分别是作为革命遗址的古田会议旧址,作为古代桥梁代表的安平桥,作为伊斯兰教建筑代表的泉州清净寺。本还有一处真正代表南宋木构建筑的泰宁甘露庵,可惜在名单公布前夕失火焚毁。
注6:内容出自1956年1月福建省文化局给福建省文管会《请示华林寺大殿月台砌石处理问题》、福建省文管会《向省人委转文管会请示福州华林寺可否进行修缮及省人委的批复》。
注7:内容出自《文化部文物管理局复华林寺修缮意见的函》
注8:内容出自1956年4月21日福建省人委《关于同意拆除华林寺附属建筑物的函》
注9:写于1981年8月,后发表在《福州历史与文物》1983年第1期。
注10:华东建筑设计公司和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合办,由刘敦桢先生主持的新中国第一个中国建筑研究机构。
注11:同安太师桥石亭建于建隆四年(963年),1971年修路时被拆毁。
注12:林钊在1957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调查记》中认为是清代添加,陈文忠在1996年的《莆田元妙观三清殿建筑初探》中认为是明代添加。根据副阶的石、木结构风格,笔者认为明代的可能性更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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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感谢ABC,从省档案馆查阅的文件填补了华林寺历史的空白;感谢池志海,提供的高清老照片补充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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